我的乡下春节
每个春节,我都在乡下过。
总是从腊月开始,我就列出一串年货采购单,等到购齐后,总是除夕。除夕这天,我就在乡下了。
乡下的年味儿是幽微的火药香气,家家户户的锅里都煮着年货,女人们洗、切、蒸、焖,村庄的上空从早到晚炊烟不断。
俺村的朝阳和炊烟
大年初一照例在黎明时分被鞭炮炸醒,上厕所、洗脸都要排队,家里到处人挤人碰。大年初一早晨是吃饺子,有的饺子里包着钱,第一个吃到钱的人总是大声报喜。众人就都恭喜他发财。
早饭后,全家人换上新年装。炕沿一溜摆上水果、糖块、瓜子、香烟,爹和妈穿得新崭崭,盘腿坐在炕头上,等着拜年。印花的席子底下压着钱,等着分。窗上是大红剪纸,门上是大红春联。这一切风俗、这一切装饰、这一切仪式在我看来,是吉祥和喜悦,是安宁和富足。
大年初一的村路上,走着一队一队拜年的人群,“过年好”的问候声此起彼伏。拜年的队伍大抵是一个家族一个家族的,小辈给长辈拜年,长辈坐在炕头上,都是慈眉善目的笑模样。平日里赤脚穿拖鞋的、穿秋衣上街的、裤腿子上糊着泥的、头上顶着草屑的人们,这一天都衣帽周全,须发整齐,言谈彬彬有礼,见面客客气气的。有不少人的家中一年只去这一次,但这一次的意义是重大的,它告诉拜年和受拜的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接续着相同的香火。
乡村的同义词是“亲情”,几十年前乃至数百年前,一个村庄的人曾经是一家人、一个姓氏,在一个大院、一方水土生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没有村庄故土的人,不知道血浓于水是什么意思。
我们族内的亲友分布在村中不同的位置,每年拜年一次,基本把全村就走遍了。其中三婶住在村中一个年代最为久远的胡同,每年我都会细细地看看这个老胡同。胡同的房子很矮,我进去得龟腰。这些房子快有一百年了。我爹说。
这些老胡同是俺村草创时期的遗址。
这些老胡同、老房子如今全是空的。俺村破败的景象主要是由它们构成的,它们使俺村在每一个新春正月里,荒野与人烟同在,沧桑与乡愁并存。
俺村鼎盛时期有八百户,人口四五千,现在是五百户、一千人,成为一个典型的空心村,失去了繁衍能力。仿佛一株大树,神经末梢还在,树干的内部却朽无了。
目前来看,相当数量的村庄都会以这样的方式消亡。
拜年结束后回家,总是已近正午,家中总是坐了一炕妇女。她们嗓门洪亮,笑声具有轰炸效果。我坐在其中,听她们笑谈街坊,数落子女,痛骂自家男人。
(该文首发于《散文》,获得山东省首届齐鲁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