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雪天的书(外一篇:汤显祖)
随 笔 | 胡竹峰:雪天的书(外一篇)
2017-02-10 18:08
《中国美术报》第52期 美术副刊
胡适在北大任教时,他家客厅是文艺人士聚集地。有回徐志摩拿了本德国色情书给大家传阅,胡先生说:“这种东西都一览无余,不够趣味,我看过一张画,不记得是谁的手笔,一张床,垂下了芙蓉帐,地上一双男鞋,一双红绣鞋,床前一只猫蹲着抬头看帐钩。还算有一点含蓄。”
含蓄二字,是胡适一辈子的标志一辈子的标准一辈子的追求。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小心也正是含蓄。含蓄二字差不多左右了中国人几千年的审美,左右了中国人几千年的文章。
西方人推崇露的艺术,中西绘画对比格外鲜明。西方人体画,多为丰乳肥臀。中国人体画,与其说展现人体美,还不如说是服饰美。明清春宫图,也不像西方色情画那么一览无余。
中国人讲究意不直叙,情不表露,善于在浅谈中体现智慧,在温婉沉郁中揣摩心意,以含蓄为美成为中国文化主流。以园林为例,设景不可开门见山。《红楼梦》中对大观园这样描写:贾政“遂命开门,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 ”贾宝玉认为,这里“并非主山正景”,所以拟题刻“曲径通幽处”,人们方知这假山叠嶂,其实是用来“障眼”“藏景”的,其作用类似照壁、屏风。因有此山遮挡,再曲径通幽,“方能景愈藏而境界愈大”。中国园林讲究因地制宜,回廊曲桥,峰回路转,顾盼有景,步移景换,渐入佳境。
文章也要藏,藏拙藏嫩藏劣,藏得多少是多少。以前写文章不懂藏,洋洋洒洒,尽图自己快活,后来知道藏三分。藏得三分比全部抛头露面好,写露了,易失分寸。文章藏得七分才好,剩下三分山岛竦峙。下笔含蓄了气度才雍容,才有回旋的余地,好比闲庭信步、登楼望月方得意趣。
文章写得散散淡淡,让情绪之水弥漫到每个角落,是我三十岁上的追求。周作人《雨天的书》自序之二有段话大好:“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境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国文学才有此种作品,自己还梦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为这有气质境地与年龄的关系,不可勉强。”“不可勉强”,亦可谓作文真言,做人做事皆然。
北新书局那本《雨天的书》的老书真好,淡黄色封面,书名四个字是蓝色的,“周作人著”四个字也是蓝色的,图是蓝色的,寥寥几笔斜风细雨,简单隽永。集内文章也好,像退隐的官宦人家,门庭清幽,花木扶疏,况味几近雪地芭蕉。
王维有幅画,雪里一株翠绿芭蕉,历来争执不休。《渔洋诗话》说王维画画只取远神,不拘细节。张彦远说王维画物不问四时,桃杏蓉莲,同画一景。只取远神,不拘细节,不问四时,同画一景,这是大宗师天性。
周作人读了十几年,十几年过去,文章写了不少,越读越写越觉得与周作人有距离。以前不耐烦周作人,现在终于读出了一点他的好。
周作人书房号曰“苦雨斋”,文人从来不乏雨的情结,苏东坡有喜雨亭。朱光潜的庭院飘满落叶,学生要扫,朱先生拦住了,说好不容易才积到这么厚,可以听到雨声。雨声真美,小楼一夜,听春雨、夏雨、秋雨、冬雨,况味不同,心境都是好的。管他第二天有没有卖花人。我喜雨亦喜雪。少年时,我家庭院栽有几株梅树,曾祖手植也。当真是老梅愈老愈精神,尤其是大雪天,梅花开得精神抖擞、幽香馥郁。二十多年前的雪天了。
古人说雪夜闭门读禁书是人生乐事,在我这里,雪夜读书即乐事,是不是禁书不重要。常记当年乡居雪夜读书的辰光,瓦屋纸窗下烤火喝茶。整个原野被封住了一般,却有一种梦似的诗境。
小时候喜欢玩雪,现在是看雪,看雪比玩雪格调高。玩雪玩出一片灿烂一片天真,常常令人怀念。有年春节从岳西老家回合肥,一路看雪,不亦乐乎。早春之雪比初夏的花更美。坐车看雪,仿佛走马观花(我总觉得这个词语里有洋洋得意的成分)。坐在车上,大地一白,春雪连绵两路,心境甚好,大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欣然。
冬天下点雪才有意思,小雪怡情,大雪畅怀。走出门,几十米竟也白了头。人在城里,玩雪是奢侈事,比不得过去乡下,可以玩山丘雪树林雪竹枝雪茶园雪草地雪庭院雪。庭院雪最有趣,像个大馒头。有年在山东见到枕头馒头,真如枕头那么大,吓人一跳。
文章也或许和雪有关,萤囊映雪除外。沈启无辑录晚明清初诸家散文,集名即为《冰雪小品》,冰雪二字出自孟郊那首《送豆卢策归别墅》“一卷冰雪文”句。好文章雪泥鸿爪,有时候,好文章还冰清雪净。
汤显祖
元朝五世十一帝,九十八年,诗词文章无甚起色,杂剧大放光芒。东京瓦肆勾栏各种伎艺的演出本子,因为关汉卿、王实甫、白朴、马致远、郑光祖的改编或者创作,气象一新。
其后明朝,谈到剧作,有个人最为我所喜,这就是汤显祖。
汤显祖的好,好在满园春色关得住,一枝红杏不出墙。
汤显祖出身书香门第,早有才名,三十四岁中进士,做过官,据说政绩斐然。隔了几百年,我对此几乎一无所知。所喜欢的,还是人家的文章学问,更喜欢那一本《牡丹亭》。
《牡丹亭》全名《牡丹亭还魂记》,改编自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记》,故又名《还魂记》,皆不如“牡丹亭”三字春意缠绵。
看《杜丽娘慕色还魂记》如睹画美人,看《牡丹亭》如睹真美人。画美人亦好,但无真美人之罗袜生尘,更无真美人之活色生香。
《牡丹亭》的好,好在活色生香。
沈德符《顾曲杂言》说,《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牡丹亭》是汤显祖得意之作,曾言“吾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四梦者,《紫钗记》《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
汤显祖耽于梦。夜气方回,鸡鸣枕上,痴人说梦,慕繁华,爱热闹,系怀闺阁,无事记梦,写出了一场热闹的大梦。汤显祖百年之后,曹雪芹也爱梦,一场《红楼梦》更宏大更波澜壮阔。《金瓶梅》亦是梦,烟花春梦,浮生若梦。
得意处唯在《牡丹》,实则得意处唯在《牡丹亭》洋洋一卷好文字。
汤显祖落墨有种正大的好,不偏不倚,是大风之声,是大雅之言。好得浩浩荡荡,好得横无际涯,好得气象万千。明清一代小品盛行,格调是上来了,然局面往往狭窄。汤显祖下笔有楚声,也即屈原的风气。不独屈原的风气,纵横捭阖间还不失史家气派,行迹又有文人爽朗洒脱状,自高处平易近人。
男欢女爱、吹拉弹唱、饮食日常、人情世故,在汤显祖笔下如日似月。《牡丹亭》造句尤为和风丽日,无怨愤,无哀伤,读来清嘉宛媚,不似牡丹,更近碧荷芳草。《牡丹亭》是日影,风动日影,水流日影。
《牡丹亭》有喜悦有深情有心动,描尽男女相悦的一个悦和相亲的一个亲,高情的相遇,缱绻千古。
我读《牡丹亭》,觉得不枉然。世间男女有高情高意,如梦如幻,带着夏夜的清露,读来喜不自胜。汤显祖是古往今来第一大情种,《牡丹亭》题词有一番明人所无的魏晋风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汤显祖晚年潜心佛学,自称“偏州浪士,盛世遗民”,说“天下事耳之而已,顺之而已”。后又以“茧翁”自号。
有人作茧自缚,可叹。有人终其一生作不出茧,无所可缚,亦可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