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化民】灰色教师杨君(连载3)

灰色教师杨君

作者  杨化民

5

此时站在那把一条腿没有放稳,挨不着地,上面的人稍一动就摇晃不止的长连椅上,正在专心致志写字,烈日酷暑下被晒得满脸汗珠子滚滚,脊背衣服被汗溻湿一大片子,浑身上下溅了不少广告黄点子的杨教庶,面对着黑板,猛不防听见背后有人这样淋漓尽致地夸赞,不由喜滋滋扭头一看。当他看到,身后称赞他的人不是别人,想不来竟是他很不喜欢的新任校长马佞民时,脸忍不住立马儿就给变了,不屑一顾地说:“行了行了,别再虚情假意的来那一套。只要你校长大人在这儿不吹毛求疵,着意挑剔毛病,我就天官赐福了,谁还敢指望得到您的褒奖?”当下给马佞民来了个对不起,没面子。马佞民觉得他说这话味儿很不正,比扇自己耳光心里还难受,想发作一时又找不下个合适茬口,只好红着脸,尴尬无比地嘿嘿干笑几声,自我解嘲,接下来就很没趣地悻悻离开了。

杨教庶很快就把四块儿黑板上的十六个大字,利利索索给写完了。他这人办事一向这样,凡学校分配给自己的工作,不论有多难、多累,从不拖拉,工作一到他跟前就总好像不够拿似的,全不在话下,从来都经不住他三棰两棒子,就轻轻松松给搞定。他手抓一团破抹布,洒脱、利落地写完这十六个一米二左右高的巨型大字,跳下摇晃不稳的连椅,站在地上左瞧瞧、右看看,端详过来、端详过去,暗暗自赏自诩了好一阵子,深深自我陶醉了很长时间,当十拿九稳、坚信不疑地确认,确实完美无缺,万无一失了以后,这才踌躇满志、无不得意地轻轻拍打拍打身上尘土,抻抻衣服下摆,拉展揉皱的裤脚儿,拎起放广告颜料的空小桶儿,鞭敲金蹬响、人唱凯歌还,正洋洋自得地打算去涮洗。

就在这当口儿,马佞民跟个幽灵似的,竟不知多会儿却又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猛不防说是说笑话儿而又不像说笑话儿,极不是滋味的发话说:“杨老师,我看你写这独立答卷的'卷’字,咋怪怪的,怎么看都觉着有点儿不顺眼,是不是哪块儿给写错了?”杨教庶一听他话这么说,立时如芒在背,浑身都觉着不舒服,禁不住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鄙夷地想:“看把你个熊货,能认识几个字?颠倒吊起来滴得下几滴墨水?还鼻子窟窿儿插葱——装象,有资格在这儿弹嫌我的不是?”于是鼻子里哼了一声,鄙夷而不屑一顾地瞅了马校长佞民一眼,连看都没看自己所写的那十六个字中,马佞民说的是哪一个字写错了,并且是不是真的错了,就十二分坚信、自负地笑笑说:“没错,一点儿都不会错。当一辈子老娘婆了,还能把娃牛牛儿当脐带儿给铰了?”马佞民这会儿得理不饶人,也不甘示弱,寸步不让地讪笑说:“没错?那你在这儿先别夸这海口。要知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世上就没有不出错儿的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事情到头儿来还是画匠怕的看匠。”谁知杨教庶当众一点儿情面都不给这位堂堂大校长马佞民留,立马针锋相对,反唇相讥,还嘴狡辩说:“可我知道,看匠怕他爸!”这话差点儿把马佞民戗得当场能背过气去,晕倒地上。

其实,马佞民话说得对着的,世上这人,谁能没错儿?要说真没错儿,除非两种人,即死人和还没上世的人。历来自负不服输,撞倒南墙不回头的杨教庶,这回他真的把答卷的“卷”字给写错了。卷字原本是“卷”字头儿下面一个危险“危”字的部首(单刀儿),而他却写成了卷字头儿下面一个已经的“已”字。只是平常写习惯了,不管在什么场合他都一直这样写,人们一般也不注意这些细枝末节小地方,所以从来还没有谁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对他说过什么,因此他也就没有得以觉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而偏偏马佞民今天迎头给兴致勃勃的他迎头泼了一瓢凉水,狠狠当头打了一棒子,说出他这一大多人都不经意的瑕疵,直戳他的疤痕。经马佞民一针见血的这么当面一说,杨教庶其实猛地一下子也意识到了自己所写的那个答卷的“卷”字,似乎确实有点儿不大对劲儿、不大规范了,但碍于当场面子上难以过去,不愿当众折威气,实在抹不下来脸,于是只好强打精神,硬着头皮,愣是说没错。马佞民为了显示他当校长的威严,当然更是寸步不让了,心想:“这人把叫驴颠倒骑上了,却偏还要硬着头皮腆着脸给人说那样骑着,上头有楔子,稳当。真是死爱面子不要脸。”于是语气有点强硬地质问杨教庶说:“这字,你只说改不改?”杨教庶撞死南墙不回头地执意说:“不改。这会儿笔在我手里握着,我偏不改。”“不改?不改了你不嫌丢人,我作为一校之长还丢不起这人着哩!”马佞民强按一肚子噌噌噌不住往上蹿的无明火,扭头对周围一群看热闹的教师中一个校务干事,满脸杀气地说:“去!拿拖把把杨老师写的这个卷字抹掉,擦干净。看他改不改?我就不信,他不改!还由他了?”这位校务干事当然唯校长之马首是瞻了,一分钟都不敢拖延,磨蹭,一边低声嘟哝说:“啥事都尽管指派我,柿子拣软的捏。杨老师字写那么美的,就这还嫌不美,到底想多美?”一边不大愿意地就只好去取拖把了。

这事要说还是数当校长的马佞民棋高一着,稍使手腕,就不显山、不露水地把杨教庶这头野性十足、难以驾驭的烈马给降伏、治住了。要不一个中师学历的他怎么能赢得教育系统的一片赞誉,说其管理有才,而当上全县重点高中——郑国中学的一名堂堂正校长呢?

校务干事听从马佞民校长吩咐,拿来一把湿拖把,认认真真、小心翼翼地依马佞民校长所说,一下一下,仔细把杨教庶刚写好,笔迹还没晾干的那个错错“卷”字,立时给拖得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了,不由杨教庶他桀骜不驯,执拗不改。

杨教庶见状,顿时没了辙,只好等校务干事用拖把所拖掉黑板上写卷字的那块地方干了,乖乖地就再给人家把答卷的“卷”字,一笔一划,按规范写法,一丝不苟重新写正确。尽管这样,校长马佞民还是气得直哼哼,不住长吁短叹,咬牙切齿,为这事,背过人好几天情绪一直都缓不过劲儿,平静不下来,好转不了,心里翻来覆去想:“杨教庶这东西,真是块儿茅坑沿子的石头——又臭又硬,他眼里有谁?”杨教庶无端顶撞他的那高傲神气,在他眼前,像个赶不走的恶魔,直晃来晃去,搅得他整日神不守舍、坐卧不宁,恨地怨天,拍桌子骂娘,总想得机会了好好给杨教庶点儿颜色看看,打他一顿杀威棒,教训教训,彻底收收他的风,让他清楚知道马王爷究竟几只眼,彻头彻尾清醒过来,认识喇叭是铜锅是铁的。

6

紧跟上,学校职称评定工作轰轰烈烈、紧锣密鼓地就全面展开了。全体教师个个摩拳擦掌,踊跃上阵,没一个不想力争自己这次职评能够顺利晋级的。有一个很识时务的教师,为了使自己赖以晋级的硬件含金量大,能够攀上一个更高档次,竟在职评会上有理有据,事实充分地阐明,自己反腐败的论文在中共党中央反腐倡廉文件下发半个月前,就在报刊上闪亮发表。对此,杨教庶听后很是惊诧莫名,颇有点儿觉着味儿不正,稍一寻思,差点儿哑然失笑,会后他戏谑这位老师说:“汪老师,我们任何时候都得和党中央高度保持一致,紧密团结在党中央周围,'紧跟’党中央的战略部署冲锋陷阵。你说,是不是?这行动迟缓,落在后面,跟不上党中央的前进步伐,当然不对;然而跑得太快,一下子给跑冒飙,抢到党中央前头去了,党中央还没到干啥事的火候儿,没要求干啥事呢,咱自己竟先擅自过早给干了,这恐怕也有点儿不好吧?那岂不同样也是不听党指挥?记住,我们行动的一切前提是'跟’,而且 关键是'跟’而要'紧’,跟而不紧是右倾机会主义,然而跑得太快,一下子居然给跑到党中央前头去了,那恐怕则是无政府主义,左倾冒险主义了。记住,做事贵在适度,过犹不及,千万要注意掌握住这个'度’哟。比如蒸馍,不到火候提前揭锅,把气就冒了;然而到了火候还不停火,豁出地添柴,一个劲儿猛烧,那就会把锅里的水烧干,馍烧焦、烧煳,甚至把锅都烧炸的。蒸馍把气冒了,馍蒸得时间再长也是半生生,那吃了虽然对身体不好,但凑合着还能吃;然则烧煳、烧焦,烧过火了,那馍恐怕连吃就都吃不成,成撂货了。”杨教庶一席不冷不热的风凉话,撇凉腔,把这位自命不凡的汪老师顿时给说得张口结舌,如坐针毡,站不是,走也不是,羞赧得无地自容,只是十分无奈,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地说了句:“你这熊呀,就不是个好东西,是蛤蟆都能捏出尿来。”杨教庶满不在乎,对自己巧妙奚落汪老师这一手儿很是自鸣得意,闻言只管仰面哈哈大笑说:“是是是。我这人,是人,当然不是什么东西了,哪儿还谈得上好不好;而你是东西嘛,是个特好、特好的东西,满世上都找不到的东西——”汪老师没提防,不经意间让杨教庶这个鬼精灵又钻了个大空子,反将一军,尴尬得嘴里一个劲儿说:“得得得。我认输,说不过你,打个铁嘴,都说不过你那鳖嘴。我说,你们这些教语文的,就没一个正经货,嘴是软的,舌头是扁的,把黑的能说成白的,把白的也能轻而易举给说成黑的,把圆的能说成扁的,把扁的同样也能给说成了圆的,上嘴唇挨着天,下嘴唇挨着地,成天价尽嘴的胡说八道,哪儿还有脸?就不顾脸,没个脸。古今中外,世上这事,全都给坏在你们这帮人的嘴上了。谁要是想在你这熊身上占一丁点儿便宜,那都比上天还难,纯粹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杨教庶走上前去,善意地轻轻拍了拍汪老师肩膀,微笑着说:“伙计,别介意,我只不过是想提醒提醒你,以后做事千万把分寸把握住,别只顾一时图显摆、畅快、率性,耍二杆子劲,把话说白,说出笑话来了。咱迟早记住,欲速则不达,矫枉绝对不能过正;真理超过极限一步,那就成了谬误。”

这次职称评定,杨教庶他也到晋级年限,该晋级了。天下人心不同、人心皆同,他同样也迫切希望自己这次能得以顺顺当当过关,只不过在行动上没有汪老师显眼罢了,他对这场激烈甚至有点儿近似残酷的人际竞争,一点儿思想负担都没有,心里总认为自己在所有该晋级的教师中是为数不多的佼佼者,实力很少有人能比得上,单凭自己以往担任的班主任工作、教授的语文课的丰厚实绩以及所发表的论文、获得的那么多奖,同一档次的其他教师根本就望尘莫及,脱了鞋也追不上,没法相提并论,在各方面他都鹤立鸡群,比他们强多、优秀多了,教育局给学校下达的晋级指标再少,哪怕只有一个,竞争再激烈,怎么评也都少不了他。谁再评得上评不上不敢说,而他则是没一点问题,钢板上钉钉,铁定了。当然,这只是他心里的一厢情愿,主观臆断,事情的客观实际到底是个什么样儿,会得出怎样结果,那可还是个未知之数,变幻无常,神鬼莫测,学校未张榜公布之前,大家谁也都不会未卜先知,一个个心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没个准儿。

郑国中学校长马佞民,按常规,当然是全校职评领导小组的堂堂组长了,最高负责人,一把手,在职评工作中一手遮天,负全责,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举足轻重。对于这次职评,他极度重视,参照以往职评和兄弟学校职评所取得的宝贵经验,为本次职评制定了一整套繁琐复杂而又细致到家,绕来绕去,鬼都看不来底细的职评细则,多如牛毛的条条框框,每项内容都可以量化,可用尽了心机,实在用心良苦,直搞得参评教师们谁也审不清端的,摸不着窍道。按照这样的细则,经过几上几下的多次反复开会评议、打分、量化、排队,结果最终总算搞出来了个眉目。他用尽机关,千方百计使绊子,出阴招儿,在一番苦苦精心密谋策划下,把杨教庶的量化积分吹毛求疵,设法往下压了再压;在最后揭晓时,在郑国中学晋级教师中竟然被压得排队排到了第七名。张榜一公布,杨教庶脸立时阴沉下来,禁不住脖颈子背后往上直冒冷气,觉着事情怎么都不对劲,哪里总有问题,但又苦于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所以然来,心里好憋屈,骤然为他这次职评能不能晋级担忧起来,怀里整天像揣了只小兔子,扑腾扑腾直跳个不停,没个谱儿。往年教育局职评给他们郑国中学分配中教一级晋级名额,一般就是三四个,最多也超不过五六个,今年要是也这样的话,那自己这回职评想要晋级看来是没戏了,恐怕得泡汤、搭滑车,从顶儿一下子溜到底儿。

不管杨教庶在职评过程中目时愁也好,忧也好,很快教育局还是不以某些人意志为转移地把这次职评各中学中教一级晋升的指标名额放了下来,鬼使神差,破天荒地给郑国中学竟放了八个指标。这对杨教庶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喜从天降,满天的愁云一下子全都散了,各方面量化这次排名自己名次再靠后也是第七,而教育局给郑国中学八个一级名额,按名次录取,不要说第七,现在即便是第八名,也和第一名一样,没什么区别,他的晋级排名钢棒硬正的在指标所限定的人数以内,谁也没法取代得了,学校照样得把档案材料一件不缺地往上呈报,一样能够在县教育局职评会上参加联评,不比他第一名差多少。这才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杨教庶心情顿时轻松起来,多日来手心里一直攥着的那一把汗顿立时干了,脸上表情也开始活泛,见人满面春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情洋溢,还时不时流露出些许踌躇满志的笑容,心里不住反复念叨:“皇恩浩荡,谢天谢地。”暗暗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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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则校长马佞民对此却暗地里不住地直摇头叹息:“人算不如天算。”心里只觉好生失意,苦于在人前说不出口,什么也不说,见了杨教庶照样和颜悦色,反倒假惺惺卖好儿说:“杨老师,这回职评,

作者简介:杨化民  名民周,号垂钓老人,1947年生,中文本科学历,1980年前在县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此后任教高中语文,2007年退休,归于垂钓菴颐养天年,华阴市政协第八届特聘文史委员,渭南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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