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工场·小说」吴瑕|一间自己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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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自己的房子

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间自己的房子。这个想法像小鹿一样在心头乱撞,让我坐立不安。
我再也不能忍受跟妈妈同住一屋的情形。一张老掉牙的笨重的木床,床厅被屁股磨得黝黑发亮。不知是支歪了还是床腿烂了一截,床面总是里高外低,成个坡面。没有床板,几根大床撑子上垫一副竹薄,竹节粗大,夏天能把人硌死。竹薄上垫的都是破棉片子,有的还是我们小时候用过的尿片。冬天铺稻草,稻草上是补丁摞补丁的单子。为防止我们蹬被子,妈妈把每床被套都打上补丁,原本柔软的棉絮变得硬邦邦的。妈妈还随手把缝衣针插进稻草垫里,一不小心扎了屁股。因为太忙,妈妈很少叠被子,还把衣服往床上乱扔。狗窝似的床褥让我烦恼透顶。
人家都用轻软的纱帐了,妈妈还用又厚又黑的棉帐。夏天打的死蚊子裹着血粘在帐子上。枕头的年龄比我还大,长长的,里面塞满稻壳,塞得太实,有的稻壳从布眼扎出来。十多年也不换一次,像枕在石头上。柜子掉漆,柜门子关不住,就那么半掩着,里面有一股霉味。我家房子地势低,后檐沟不经常清理,雨水渗进来,地面常年湿漉漉的。挂在墙上的相框上了霉,照片受潮,人脸都模糊成一片。打开镜框,照片全都粘住了,再也揭不掉了。
窗户糊着塑料薄膜,四边用大头钉钉住。年长月久,薄膜朽了,耷拉下来,风从孔隙灌进来,扇得呼啦呼啦响。靠窗放一张笨重的三屉桌,桌面瞎开一道缝,能插进一把尺子。锈红色的漆剥落了,像一张坑坑洼洼的丑脸。每只抽屉都关不严实,都塞满乱七八糟的什物,废旧的手电筒啦,烂了的废电池啦,生锈的老虎钳子扳子起子啦,一卷一卷的破铺衬啦,拉了半截的鞋底子啦……把手早已变形,合住了拉不开,只好把手伸到抽屉底部,往上一顶一扳,屉口露出来了。桌面上靠墙倚一面破了角的镜子,当中一道裂纹,照人脸是折叠的,两边腮帮子不对称,嘴大得出奇。镜面上永远落一层灰,能在上面写字。桌面上梳子篦子随便放,篦齿间夹满头发,梳齿里结满污垢。
门后面,墙上,钉着铁钉,一嘟噜一嘟噜地挂着装菜籽的布袋子,鼓蓬蓬的棉花袋子,成串子的包粽子的竹叶筒子,还有大竹羌,簸箕,筛子,都积满灰尘。屋梁上垂下一根铁钩子,钩着气死猫,装着腊月底炸的圆子,散发出浓烈的哈喇味。
后墙上也有一扇很小的木格子窗户,糊着薄膜。靠墙站一溜大缸,缸里装满小麦,最上面铺一层青灰。这些陈年粮食耗费了我们大量的体力,夏天搬出去晒伏,再一袋袋扛进来,倒进去,撒上草灰。最讨厌的是长黑色的牛子和飞蛾,飞得帐子上、床单上都是,杀不死打不净,生生不息。我每每好奇为什么存这么多稻麦,妈妈教训我说,五九年砍大锅,都饿怕了。“家有存粮,遇事不慌”。她哪里想到,家有存粮,老鼠着忙?夜晚,老鼠在席棚上打得叽叽哇哇,顺着墙壁溜进粮缸里,吃饱后拉下成串的老鼠屎。
我看过村里小伙伴蓉子的房间,白纱帐,花床单,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靠窗户放一张写字台,桌面压一块光洁的玻璃,下面压着照片。玻璃桌面上摆着圆镜子。阳光从玻璃窗外照进来,屋子亮堂堂的,墙壁白得耀眼。
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呢?
小时候,全家住一间屋,五口人睡一张床。姐姐上初中后,妈妈把另一间房子收拾一下给她住。姐姐出嫁后,哥哥住了进去。哥哥要是出外打工,妈妈就把被褥收起来,然后堆稻包,堆棉花,放各种农具。大簸箕二簸箕,竹羌筛子簸箩,耙子钉耙连枷。堆得连放脚的地都没有了。最可气的是,妈妈一直把我看成小孩子,从不考虑我的感受。
“妈,我想自己睡一间屋……”我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脸直发烧,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唵?”妈妈脸一沉,瞅我一眼,“屋里睡不下你吗?”
我不吭声了。在妈妈的意识里,只要挤得下,给孩子布置房间纯粹是浪费。她宁愿改善我家老母猪的居住条件,也不会浪费时间精力给我打扫一间房子。
我只能忍气吞声继续睡那张里高外低的床,盖妈妈缝满密密麻麻针脚的硬被子。
后来哥哥结婚了,那间房子成了他的新房。我想要一间自己的房子的愿望彻底落空了。家里只有两间卧房,此外是黑洞洞的厨房和充满豆腐腥气的潮湿的豆腐店。
但我越来越渴望有自己独立的空间,哪怕只是一间斗室,一椅一桌一床而已,要是能有一盏台灯,那简直是无上的享受了。这个愿望诱惑着我,折磨着我。我终于鼓起勇气,决心用自己的力量开辟天地。我的目标是豆腐店。豆腐店一共两间,中间没有隔断。南头支着烧豆浆的大锅,还有木榨,大缸。北边摆着打豆机,晃单和砌在地上的接浆水的大铁锅。靠里沿有一块空地,记得父亲做年豆腐时曾在那里临时支一张小床。现在正好摆着一张从哥哥屋里挪出来的木床。
目前的困难是地面坑坑洼洼,连床都支不稳。没打席棚,抬头就看到屋梁、檩条和小黑瓦。房梁上结满蜘蛛网,垂下一缕缕灰吊子。顾不了那么多了,先把地平打好。哪里有灰浆呢,没关系,山坎上有一片红土,粘性大。说干就干。我一铁锨一铁锨地铲黏土,填在坑洼处,洒点水,拍实在。
梦想使人勇敢。我就像一只倔强的小蚂蚁,用最原始的工具为自己垒巢。我的动静终于引起妈妈的注意。
“你发啥疯?没事闲急了?”她尽量忍住气问。
“我要自己住……”我低头拍土,不看她阴沉的脸。
“还反了来——屋里住不下你?”
“我想各自住……”我继续捣黏土。
“嗬,这就嫌我了?翅膀硬啦?”妈妈倒没有再多说,甚至还帮着铲了几铁锨黏土,填平了几个深凼。我的信心被鼓舞起来,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的梦想似乎更近了。
但我最终没有住进去。地平打了一半我就泄气了,挖的黄土和着沙土,粘性不大,一屋子沙子,怎么也扫不干净。最讨厌的是墙壁还是土坯,连一层薄薄的石灰都没刷,大窟窿小眼。后墙还留几个方洞,风直接灌进来。屋梁上灰吊子簌簌往下掉,老鼠在梁间打架,门扇关不严实,咯吱咯吱响着,像人死之前捯气。睡在床上,嘴巴不小心张开,随时有一吊子灰落入口中。更不用说经年累月的豆腐腥气,能把人呛死。
一直到我离开家,我始终没开辟出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是斗室,一椅一桌一床而已,要是能有一盏台灯,那简直是无上的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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