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堂 | 一个夜晚(小说)

一个夜晚
文|李孝堂
晚饭后,栋一个人在操场的边上踅了一会儿。下午刚下了雨,但天气并没有凉下来,还有少许的沤热弥漫在空气中。天的西边有些薄片的残云,阳光从云的缝里透出来,还有些刺眼。转到大概三圈的时候,他改了方向,朝教学楼走去。可是,去干什么呢?他似乎又有些犹豫。走到二楼,他拐到洗手间,把脸上的细汗洗掉,使劲往后拢了拢头发,又抬脚上楼。楼道里人很少,声控的电灯偶尔一闪,旋即又悄悄地熄灭,衬托得气氛有些诡异。这是一栋建筑于八十年代的五层双面教学楼。尽管已经过去了快三十年,但仍旧在正常使用,担负着学校大部分的教学任务。每层楼的入口都有两扇巨大的木框玻璃门,门合页处的弹簧大都老旧。在人进出的时候,会吱吱呀呀地响,似乎在诉说着自己一肚子的往事。
栋到了四一一。这是一间大教室,能容纳一百多人同时上课。现在被中文系的两个班用作固定教室。教室里开着灯,但在窗户外边光的映衬下显得并不明亮。十多个同学稀稀拉拉地坐在座位上。几个人在看书,几个人在小声地谈着话。一对情侣似乎在怄气,女孩面无表情,对着摊在桌上的一本杂志,男孩儿在一边捧着一瓶什么饮料,满脸堆笑,像是在劝女孩儿喝下去。一个叫冯程程的女孩坐在电灯的正下边专心致志地织毛衣——她一年四季似乎总有织不完的毛衣。栋随便坐下来,边上一个女同学斜睨了他一眼,他没有察觉。他把身体往后靠了靠,脊背一阵发凉——教室里开着空调。他干脆把头后仰,两腿蹬直,十个脚趾头在鞋里使劲往下扣,两只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这样做了四次,栋瘫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仰头对着电灯的光。一个同学走过他的身边,对他笑了笑。他回报一个呲牙,然后慢慢地坐起身子,随手在桌斗里摸了摸,拿出一本不知谁落在里边的书。是一本《神曲》,书的封面有些旧,可能被翻过很多遍。栋翻了一会儿,对但丁瑰丽的想象提不起一点兴趣,只是觉得诗人把地狱形容成一个上宽下窄的漏斗有些搞笑。但哪里搞笑呢?他又不愿意多想。
栋撇下“但丁”,高高举起双手,让它们在伸展的尽头握在一起,然后打了一个无声的哈欠,站起身走到教室的外边去。教室门外,斜对着巨大的楼梯门,昏黄的廊灯下,立着一个人。栋看到她,心莫名地“砰砰”跳起来。这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孩子,背着一个小巧的黑色双肩包,似乎在等什么人。几乎是在同时,女孩也看到了栋。她往前挪了一点,
“没事啊?”
栋也往前靠了靠,“没事。”
女孩低下头,摆弄了几下衣角,转身朝楼下走去,走到三楼拐角的时候,似乎稍微顿了顿。栋便跟了下去。走出一楼大厅,栋抬头一看,天地已漆黑一片。凉气泛起,裹挟着楼前两个小园林里的泥味慢慢涌过来。中央大道两旁的路灯有气无力地放着光。“这些灯跟这楼倒也般配”,栋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轻笑了一声。女孩在大厅前的第一阶停下脚步,歪了歪头,嘴角微微向上扬了扬,
“怎么?”
“哦,没什么,你——”
女孩没再说什么,迈开脚,下了台阶,顺着中央大道朝校门口走过去。栋刚开始在后边跟着,渐渐地走到女孩的左侧,似即若离地并着朝前走。女孩似乎刚洗过澡,他闻到她身上透过来淡淡的气味,凉凉的,有些微的甜。他的心又“砰砰”地跳了起来,身体微微地向女孩靠了靠。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朝前走。他们出校门向右,走的方向是西。这所历史悠久的学校在城的西南角,处于村庄和田野的半包围里。没走多远,他们就没入彻底的黑暗,身后的路灯默默地照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好像在送别一对远行的过客。路上时有汽车呼啸而过,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
去年秋期,系里一个联谊活动上,大厅里响起慢三的曲子,舞灯斑驳的光花花绿绿地投在大家身上,中间的空地渐渐变成舞池。栋一个人默默坐在角落。他总是觉得男男女女就这样抱着摇来摇去有些搞笑。但他今晚却没有走,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很享受这样的氛围。当他发觉这一点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好在他没有跳起来——一个女孩慢慢走到他的身边。
“你不跳舞吗?”她的脸在舞灯的投射下变换着各种颜色。
“哦,我——”栋的脸仿佛有点热。
女孩在栋身边的空座上坐下来,脸朝舞池,仿佛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她笑的样子很特别。鼻翼先皱在一起,脸上的皮肤渐次随着鼻翼的细纹往脸的中央集合,然而两片嘴唇却在认真地和鼻子拔河,尽量抿在一起,努力不让牙齿露出来,最后拔河陷入僵局的时候,嘴唇突然投降,眼睛里漾出笑意,就像雪山的顶上射出的第一缕阳光——牙齿洁白、整齐而明亮。
“我叫丹,也在中文系,一班的,”女孩大方地自我介绍,没等栋说话,女孩接着说,“我知道你。”“哦,”栋应了一声,这他倒不奇怪。他是学校一个学生组织的主要成员,经常在公共的场合参与或组织各种各样的活动,譬如今晚的联谊会。
“你怎么不跳舞啊?”栋开口问,他觉得自己老是不说话不太好。
“我跳不好,老是踩不到点上。”
“我也是,”栋本来想说,多跳一跳就好了,出口却成了这一句。
“哦,我以为你经常参加活动,跳舞很好呢!”
“哪有啊,我总踩人脚,后来干脆不跳了。”谎话一旦开了个头,说起来似乎也不是那么难。栋惊异于自己鬼话说得这样顺,一点也不假思索。他递给她一瓶水,她随手接过,拿在手里,却并不拧开,微微侧了侧头,
“有点闷!”说着便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栋站起来,跟到门口,笑着说,“以后有空多跳跳就好了。”
女孩听栋说话,回过头,“我们班里几个人明天去滑冰,约人呢,你有空吗?”
“啊?滑冰?”栋愣了几秒钟,“好啊!”
“那明天上午8点在大门口见面吧!”女孩一口气说完这句话,一闪就不见了。留下栋站在舞厅的门口发呆,滑冰?约人?丹?他的心突然莫名地跳起来,“蹦嚓嚓、蹦嚓嚓”,渐渐和舞曲合了拍。
回到宿舍已将近半夜,走廊里三三两两都在鏖战。周五的晚上,执着的牌友谁也不放过谁。室内早已统一熄了灯,廊灯昏暗的光线下,一个个聚精会神,汗流浃背。栋从人的空隙里挤进宿舍,一下子倒在床上。
“干啥去了?”下铺的声音似乎来自地狱,沉闷而富有磁性。
“没啥,今晚搞联谊会。”栋仰躺在床上,一点也没有睡意。但是好像觉得有点累,迷迷糊糊地闭了眼,想心事。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下铺翻身的声音,便问,
“你知道一班有个叫丹的女生吗?”
下铺的声音依旧富有磁性,“知道啊,怎么?有意思啊?”
“瞎扯淡,问问就是有意思啊?刚才恰好碰到,他们几个人明天约去滑冰。”
“那好啊,去滑啊!”下铺暧昧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上午起床已经9点多了,栋揉揉眼睛在床上坐起来。下铺已不见人影,其他几个人都在酣睡。他起来洗漱,想起昨晚的“约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
栋踅摸到餐厅,已将近10点。人还不少。一份麻婆豆腐,一份回锅肉,再加一个馒头,一杯豆浆。他埋头自顾自地吃起来。快要吃完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后边站了一个人。待他扭过头,看到丹的时候,脸红起来。丹倒很平静,好像忘了昨晚还有一个约定似的。
“你也吃这么晚啊?”她说着脸上现出那独特的笑。
“是啊,我没起来,我——”栋支支吾吾,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待到两人走出餐厅,栋的心逐渐平静下来。谁也没有再说滑冰的事。丹的话却忽然多起来,简直是滔滔不绝。两个人在操场转悠了一个多小时,几乎都是丹在说话,栋只是偶尔地插一两句嘴。好在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慢声细语。即使说到好笑好玩的事,也只是配以轻轻的笑——跟她走路的样子一样——脚抬得稍微有点高,但落的时候却很轻。至于说什么,栋后来回忆,几乎全忘了。他只记得,那天上午,微风轻轻地吹,天上薄云飘动,恰挡了日光,却并不显得阴沉。他还记得丹穿了一双很好看的鞋子,米色,前端像鱼嘴巴的形状。
自那以后,很长时间,丹像凭空消失似的,栋在校园里再也没见过她。有时候,静默无事,栋也会想起她,但是记忆越来越漫漶。他甚至都不能确定再见到她还能不能认出来。有一次,栋试探着问下铺,
“你最近见过一班的丹吗”
“谁啊,丹?不认识啊!”下铺一脸的茫然。
渐渐地,栋甚至怀疑,自己的生活里根本没有和一个叫丹的女孩有过交集。偶尔走过一班教室,他也会透过教室门上的玻璃往里边看看,但从来也没有见过丹。有一次,他帮辅导员整理学籍的时候,特意留意了一下一班的名册,根本就没有叫丹的人。栋几乎相信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女孩,叫丹。
秋期转眼结束,就在大家都在紧张地准备期末考试的时候,栋居然又见到了丹。那是一个下着薄雪的下午,天压得很低,栋一个人匆匆向图书馆走去,快考试了,现代文学布置的一本必读书还没有看。阅览室里人很少,暖气片基本投降,寒冷在这里肆行无阻。栋坐下来,摊开书,还没看几页,觉得斜对面有人在看自己。他抬起头,一个女孩穿着白色的羽绒服,披着头发,面前摊着一本书。“丹!”栋几乎要喊出声。丹笑了起来,鼻翼轻轻皱起,脸上的皮肤开始向鼻凹出集中,然后眼睛里漾出笑意,露出洁白、整齐、明亮的牙齿。栋挪过去,和丹并排坐在一起,好像怕她跑了似的,突然在桌面下伸出手,把丹的手握住。丹依旧微笑着,并没有一丝的羞怯,只是不说话。“这么多天你跑哪儿去了?怎么总见不到你?怎么在一班的名册上找不到你?”这一连串的问题,栋一个也没有问。他只是紧握着丹的手——像握着一块儿冰,栋几乎因此而战栗起来。丹轻轻地抽出手,
“好好复习吧,我得回去了。”
栋记得自己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后来终于想不起来。他是被管理员叫醒的,这么冷的天,他居然趴在阅览室的桌子上睡着了。在管理员责备的目光中,栋踉踉跄跄走出图书馆,感觉头重脚轻。外边漆黑一片,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漫天的雪花在路灯下随风乱舞,看起来放肆而夸张。可是不管这些大自然的精灵如何张扬,最终都要回归地母。
第二天,栋在下铺的陪同下去输液。下铺始终没有问他怎么就得了重感冒,只是沉着脸,为他忙前忙后。接下来的期末考试,栋的感冒一点也没有好转。他坚持着考完,人几乎虚脱。在考试的期间,他的大脑一片混沌,整天似腾云驾雾一般。夜里不知道说了什么胡话,除下铺外,遭到室友们一致的嘲笑。
整个寒假,栋一直郁郁寡欢,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以至于家人怀疑他在学校受到了什么刺激。不过等到春期开学的时候,他已恢复如常,只是变得不太爱说话。
整整一个学期,他没有到一班去找丹,也没有再探寻丹的消息。当然,他也没有在校园里或者任何别的地方见到过丹。要不是今晚这次相遇,他觉得自己也许会彻底忘掉她。栋就这样和丹在黑暗里一路向西,就跟马路上那些车一样,不管从哪里来,也不管到哪里去。就在他下决心一路走下去的时候,丹突然停下脚步,笑了起来:“你要把我挤下去了!”
栋一惊,才发现他一路和丹走来,越贴越近,丹只好往右让,现在几乎要掉下路边的沟里。
“回去吧!”
“嗯?”栋突然感觉非常的失落和空虚。
返回的时候,他仍旧走在丹的左侧,但是刻意地走得笔直。汽车的灯光迎面射过来,照在丹的脸上,映得丹的脸饱满,明亮,又仿佛有一些虚幻。走到校门口,路灯的光投在一大丛刺槐上面——丹在刺槐的阴影里停住,微微侧了身子,眼睛盯着刺槐丛的另一面,慢慢地说,
“谢谢你!”
“什么?”就在栋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丹的身影没入黑暗,很快地消失不见。栋默默地在路灯下站了一会儿,扭过头,向西望去。马路上的车渐次稀少,车灯随着路的坎坷,上下晃动,把他的心晃得空空荡荡。他抬起头望天,云居然全都散去,稀稀拉拉的几颗星飘忽不定,月亮高挂在天上,正脉脉含情,把它灰蒙蒙的光播撒给这个世界。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李孝堂,河南舞阳人,笔名注及、耕閽。有志向,少行动。好读书,囫囵吞枣。好写作,作品很少。好喝酒,酒量很小。喜交文友,同好者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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