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苑键弹(5)梦欣:竹枝词猎艳(1)
编者按
这是作者当年贴在《中华诗词论坛》“竹枝新唱”栏目上的一组文章,本编收藏并反复拜读,每读每觉妙趣横生,获益非浅。近日,征得作者同意,将在本刊“诗苑键弹”栏目分12期连载。此次刊发,将保留原发时的篇章结构。
作者简介
梦欣,本名郭业大,网名汉景天、星光老人。自号品艺茶庐。籍贯广东潮阳。曾居深圳,现居旧金山。1948年出生,1982年毕业于华南师大历史系。曾执教于潮阳一中,后离职自谋职业。自小喜好古典文学,七十年代师从邓其熙先生学习文艺创作,有诗词作品及诗词评论差可交流。
竹枝词猎艳
★梦欣(郭业大)
(一)
写下这题目时有点犹豫。诗坛绝句佳作多的是,何以先把眼光给了竹枝?给了竹枝也就罢了,何以执意于猎“艳”?但写作这事,有时靠的便是一股子冲动。倘若计较太多,写出来未免沾点八股气息,稳当是稳当,得体是得体,那性情也就磨得张三李四都一个样了。写作要有个性,写诗评诗更是如此。
竹枝词的个性,或者说,竹枝词的魅力,“艳”字可排第一位。
艳有二义:情与色。情指男女之间的爱恋。色指天地之间的美景。写得最精彩的竹枝词,非情即色。
当然,笔者这里说的竹枝词,主要指借竹枝词格调而写出的七言绝句,或者不如说,是以七言绝句的体裁而写出的竹枝词,格律比绝句宽松,但比古风要严。竹枝词本是古代巴蜀地区流传的民歌。既为民歌,便有曲调。唱时,以笛、鼓伴奏,声调宛转动人。唐代刘禹锡任夔州刺吏时,见过民间联歌《竹枝》,吹笛击鼓,边唱边舞,印象极深。于是便依调写词,创作《竹枝》新词十一篇,广为流传。从此,竹枝词便步入文学的殿堂,由民歌变成文人的诗体。而有了文人的推动,这竹枝词便迅速向全国各地传播,于是就有了各种地方和不同种类的竹枝词。
无论竹枝词如何流变,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必须保留或略带一点“含思宛转,有《淇澳》之艳”的民歌风味。而正是这一点,使它不同于背负太多“兴观群怨”功能色彩的其他诗歌体裁。如果你问一个对诗词懂得不多的人说什么是竹枝词,他一定会举“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两句,略带迟疑地问道这是不是。无“晴”,有“情”,竹枝词给人的最深印象是一“情”字。风情,恋情,乡情;情色,情景,情意。尽管唐以后文人体竹枝词的写作,“或抒过眼之繁华,或溯赏心之乐事”,“借眼前之闻见,抒胸际之牢愁”,写作题材越来越广泛,不单是吟咏风土、男女恋情,也涉猎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政事民生,无不一一入诗,但通常最能动人心弦的,其一是写男女之间的情感,其二是写自然山水的景色。这是竹枝词可言“艳”的两大类诗作。
下面从近几年诗坛中读到的有“艳”味可言的佳作中选几首略作点评。
可以说,在我们诗坛中读到的绝句佳作,竹枝词占有一定的份量。当然也是因为有很多的诗友喜欢这种诗体。宽松,随意,尽情坦露,尽情宣泄,尽情描写;不必刻意去追寻什么政治色彩或社会意义,只把感动过自己的一个景色、一种情怀、一处风俗、一组生活片段、一桩人事始末、写出来感动他人就是了。比如,三意吟者的这首《杜湖》:
十里春堤西埠头,
浣纱姑妇柳腰柔。
梨花带雨肌侵雪,
惹得东风吹绿绸。
诗人沿着十里春堤在湖边信步闲游,忽然眼前一亮,心里一阵颤动,看到了一个风姿绰约美色迷人的女子在码头旁边洗衣服,一时竟看呆了。你道为何?莫非那女子是西施再世?要不便是诗人三年没见过女人?非也。爱美之心,人自有之。村姑浣纱,向来是文人士子津津乐道的好风景。但看三意吟者有没有高超的笔力,画出前人未曾画过的场景。这诗的后两句,通常便是绝句的点睛之笔。只见诗人用比喻加拟人的手法写道:“梨花带雨肌侵雪,惹得东风吹绿绸。”由实转虚,虚中有实。“肌侵雪”一句,是夸村姑肤色之美的,细品自有“艳”味。
知者,牡丹初绽,芍药迎风,梨花带雨,海棠醉日,这都是被古人视为“艳冶非常”之美景。村姑浣纱,自是衣袖挽得高高的,露出那粉臂玉手。这“肌侵雪”,便是形容那粉臂玉手之美感。诗人有否由玉臂想象到他处,我们不得而知,也不可妄加推测。但旁边的另一个人可是按捺不住了,它使劲把平静的湖水吹出一层波纹来,想吸引浣纱的村姑抬头“看过来”。这三意吟者可真够狡猾的,明明是自己爱美之心被搅动,却拿东风说事。诗里有我,又让人逮不着,这便叫棋高一着。
但假如你以为这诗是写村姑的,那你就错了。诗人写的是湖,美丽的杜湖。杜湖之美,在于有“十里春堤”,翠柳飘摇,映绿一湖静水。村姑浣纱,成了点缀湖景的一个亮点。而东风因了村姑的美艳而动心,用吹皱一湖绿水来献媚邀宠,便给杜湖的美丽增添了青春的活力。结句用“绿绸”来形容动感的湖水之美,又与“十里春堤”构成首尾呼应,使杜湖的美有了更多具体形象的支撑,诗味转厚。东风吹皱一池绿水,这景象,这意境,前人较多写过用过,但作者用了“惹得”二字,便写出了新意。此诗的构思巧妙,二三句写村姑,一四句写湖景,环环相扣,首尾相接,一气而下,浑然成篇,看不出雕琢的痕迹,是为佳作。
比三意吟者更有能耐的是清江野老。你看他这首《响铃裙》:
举步动裙摇响铃,
多姿巴女有金声。
裙铃本是侬情系,
谁欲解铃当细听。
本来是他眼色迷离地尾随一位“多姿巴女”观察了好一阵子,可一落笔就把自己给隐藏起来了。而且这野老也颇知趣,毕竟一把年纪了,再怎么描写也不好意思去写人家的柳腰和玉臂了。再说,这柳腰和玉臂也已被人写烂了。高手最忌落人窠臼。于是便别出心裁地描写巴女身上的裙铃来。前两句描写巴女一走动、身上的裙铃便摇晃碰撞发出叮当响声的情景。或许那女子思春心切,有意晃动身子,那摇响的铃声,竟象一组直扑人心的美妙乐曲。
假如你接下来就写那铃声如何地让人神魂颠倒的话,这诗就直白无味了。好个清江野老,虚晃一枪,反客为主,立马来一转折,那诗笔直逼巴女的内心深处,让女子的心态兀地坦露出来,由是说出“裙铃本是侬情系,谁欲解铃当细听”的“潜伏”着求爱信息的话语来。说让你细听,是考察你是否“知音”。那么,这女子假如看中了意中人、属意让谁上去解铃的话,那铃声自当传出特别的信息来的。没听懂,你可就不能自作多情而莽撞行事啊!行什么事?解铃,只是解铃? 不,既解铃,便可拥得美人归。原来这野老的诗,也有“艳”味。只不过藏得比较深。
再看桑榆这首《新婚小姑回门》:
新婚三日急回门,
姑嫂亲如久别人。
贴耳悄悄一声问,
小姑双颊绽红云。
新婚三日回门,这是一些地方主要是农村的风俗。洞房新婚,对于女人来说,先前一直是既兴奋又神秘、既渴望又害怕、既快乐又害羞的事儿。说是先前,是因为习俗风情正在大大的改变。如今的女子,已不再身困深闺,见识多了,胆量大了,甚或未婚也已有了试婚经验的了,便不在此论之列。因为是兴奋、神秘、快乐、害羞之事儿,便不免会遭亲友的善意调笑或者恶意作弄。即使是婚后第一次回门,嫂嫂也会拿新娘子寻开心。诗人这题目一写下来,读者八成便猜到诗人想说什么了。但猜到是一回事,诗人究竟如何写又是一回事。桑榆的写法是,前面先铺垫,后面搁包袱。前二句描述新娘子与嫂嫂的亲密感情,“亲如久别人”,说明平时相处的感情之深。这就为后面的取笑埋下伏笔,且定了调:无话不说,玩笑到顶,但会是善意的。正当读者好奇地想知道这姑嫂如何作弄新娘子时,却傻了眼:最精彩的戏没有上演。包袱被作者捂得紧紧的。
包袱是相声艺术逗乐观众的主要手段,包袱一抖开便可赢得一阵笑声。这桑榆的把戏是包袱要读者自己抖。怎么抖?嫂嫂这“贴耳悄悄一声问”,那新娘子立马“双颊绽红云”,这一句“问”话比二锅头、五粮液、竹叶青的酒精含量还要高。嫂嫂究竟问的是什么,你自个体会去吧,你别想从作者脸上的诡笑找到什么答案。不过,也并非无迹可寻。女人通常会在什么情况下突然“双颊绽红云”,人们会有较多的观察经验。正是这一点可以让诗人点到为止而不必把话挑明。假如你硬要往浑味上凑,搬出新婚娘子回门嫂嫂必定口无遮拦逼问是否“一回疼,二回麻,三回虫子往里爬”的黄段子来,那可是你自个的事。我们桑榆的本意,也许只是问新娘子有否在洞房做俯卧撑或藏猫猫之类。总之,艳而不淫,这是竹枝词的一大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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