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的诗(十首)
用酒精洗手液仔细擦洗
每一条手纹中隐藏的恶
戴上一次性透明手套
妥帖安放好所有的邪念
拿起体温枪,对准脉搏
须保持37度以下的心跳
方可取菜
独立的餐桌
彼此相隔一米
确保摘掉口罩的嘴巴
只用来咀嚼食物
只有挂在墙上的电视主播
在发出训练有素的声音
令人心惊的数字
让吞咽变得困难
食物从盘子输送到胃里
不是食欲的满足
而是祭奠与感恩
桃花在窗外落了一地
不是春天的悲伤
而是自然启示录
早餐成为一种仪式
在晨光的梵音中
清空餐盘,起身
生活可以继续下去
那个没有被病毒杀死的人
也没有人再为他打开家门
一种痛挨过去了,另一种
痛,像一把钝刀在凌迟他
众人皆为幸存者欢呼,而
幸存者吞咽着自己的不幸
不是破裂的东西需要修补
而是没有东西需要他的手
他的眼,他的怀抱,他的
吻,它们落向无底的深渊
太阳照常升起,大地正在
返青,只有他失去的城池
永不再现往日的光景。那
被春光掠走的,或许可以
在天堂,成就另一种圆满
欲望,理解它伸向天空的妖娆
并非为了取悦人间,理解它
将天与地锁在一起
用它挺立的,黝黑的忧伤
理解它独处的心愿
虽然此时已如此荒凉
理解它顽强而高扬的尊严
理解它发给风的秘密
理解它扎根此地而它的世界
从来都不在眼前,理解它
投下开放的,清澈的影子
罩住我,我们一动不动
时间像树根一样缓慢流逝
她已经六十五岁了
一个沉默的女人
靠写诗获得一点轻盈的呼吸
她把路边的小花写入诗
因为她不能写早逝的母亲
她把河岸边的一棵树写入诗
因为她不能写弃她远去的女儿
她把一场降临在窗前的雨写入诗
因为她不能写犯罪的外孙
她把穿透叶片的阳光写入诗
因为她不能写逃避罪责的人们
“爱诗就是去寻找美丽的东西”
这是诗歌课堂上老师的教导
她重新试着去寻找,美丽的东西
也许不仅仅是一朵花,一棵树
一场雨,一片阳光
片刻的轻盈,并不能让她抽身于
现实的沉重。也许可以反过来
调整写诗的方向,从阴暗处出发
她郑重地梳好头发,戴好帽子
举止优雅地去举报她的亲外孙
她用一生辛劳养大他,然后送他坐牢赎罪
她平静地喂那个好色的老瘫子吃伟哥
和他做爱,成全他
她躺入河水,想象自己是那个被害的女孩
她认真对待每一个动作
让每一个动作都满怀信仰
河水泛着金子般的光
铺在她的脸上
她相信在这首诗中
她找到了真正美丽的东西
车泊在往密阳的道路上
阳光异乎寻常地耀眼
在对这个不幸的女人行洗礼
而不幸仍将继续
亡夫的故乡,并未成为避难所
唯一的儿子被绑架,杀害
生活的根基被抽空
而生活仍将继续
有人将上帝搬出来救她
可是上帝在她之先
宽恕了杀子的仇人
上帝也令她仇恨
而苦难仍将继续
密阳的阳光依旧灿烂异常
照在角落里,亮堂堂的
一株小草微微颤颤
当你把自己写入一首诗
那个你比你自己更好一点
当你把自己画入一幅画
那个你比你自己更好一点
当你把自己谱成一首曲
那个你比你自己更好一点
当你返回生活时
你要警惕
不要故态复萌
重新落回你自己
京城太大
有一个小小的茶室是必要的
京城人多
有三两个友人是必要的
京城繁忙
有和友人喝茶的午后是必要的
这样穿越东西南北的涡流
这样避开上下求索的艰险
这样的非正式
这样的逗乐
这样白话京城的神话和历史
略去一切陈词滥调
一路的喧嚣总会走到尽头
像一片茶叶安静地沉入杯底
我们彼此迅速领会
在一盏茶汤里重获自由
午后的光线一点点移出茶室
钻入了我们瓷器般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