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期:误醉狮子楼(小说专辑)

王夏子先生在井岗山

狮子楼入幽巷离繁华静中取闹,如狮子一样张着血盆大口吃着一串串食客。

午阳当顶,县土管局吴局长张副局长秦副书记并计财股几个同志,陪地区财政局预算外收入专控科马科长率领的七人“解剖麻雀”审查小组吃一个简单的工作餐。

他们舍近求远,没有在县城区中心吃饭,而是到五里外的狮子楼来,完全出于注意影响。

这期间,风声甚紧。县纪委明文规定:凡机关干部在城内工作一律回自家吃饭,无一例外。

谁敢闯这红灯!

狮子楼这儿忽明忽暗地闪着一盏绿灯,狮子楼老板有后台,吴局长心里摆谱。

李老汉进一趟城不易,要不是在四中教书的儿子强拉硬拖陪他做什么甲肝乙肝检查,他这时正汗水泡泡耕田犁地。

早上空腹本来只做抽血化验,白大褂们极富人情味,开出一张张单子,李老汉转得螺进了一个门又一个门,采指血,扎静脉,交大便,交小便,拍片透视,七查八查最后心凉了半截,儿子急于上课,甩给他的钱只剩下两块。这医院宰死人……李老汉恍惚惚路过一个个摊点,问问价,贵得吓人。他便吞一把口水,严严实实地把钱塞进衣兜里,他一步三看,来到狮子楼下,仍是腹中空空。

狮子楼鱼肉的气味和米饭的清香丝丝入肺,馋得李老汉偷偷吞咽唾液。他嗅出这芳香来自遥远童年的记忆:七岁时跟着母亲讨饭,他在朱漆大户的门槛边嗅过;十岁时在江南豪主袁宅帮工,他在蜗居的柴屋里嗅到过,这珍味奇香的美丽光环把这个历经苍桑的李老汉不止一次次地紧紧套住。

这时,吴局长们分乘的五辆轿车呼啸而来,齐刷刷地摆在狮子楼门前。

李老汉被关进一条瓦兰色桑塔纳和黑色奥迪形成的狭长过道。他欲跻身出去,吴局长挪动着肥硕的躯体目不斜视地挡住了他的去路,李老汉只好让他擦身过去。跟着是一位秘书模样被唤作阿倩的纤纤女郎款款而过。李老汉吸了口气,扁扁饿瘪了的肚皮再一次让了路,之后,他就小心翼翼地深怕擦坏了车轮子和车上的每一块玻璃,被迫踏上了狮子楼第一级台阶。

往后是呼啦啦一大群官员挤上台去,李老汉避之不及,被熙熙攘攘的客流拥进狮子楼水云间里。

李老汉一过目这阵候不对,旋即抽身欲去,恰好这时一位漂亮小姐娇滴滴地上前招呼:“您(李)佬,请坐!”,便挪开一张黑色长脚高臂椅,把李老汉按在席间。吴局长见此佬落落大方从容入定,想必颇有来势,眼到烟到,满屋轻烟缭绕。

吴局长被人推进怡静园去陪地区马科长们。这时,不知谁划了根火柴,火锅里的鳖活了,在锅底吹起了气泡泡。李老汉从破灭的泡影中闻到一股异香,心里嘀咕:这王八钻什么泥,看老子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抓不住你才怪哉!这样想着他便操起一双筷子大模大样地探进火锅。

张副局长跟着凑上一勺,尝这营养汤头鲜,顺理成章满座无惊。

张副局长恭身:“李佬,难得见驾,今个我,既要略表属下心意,又不能伤了你佬身体,一年四季开头响,就喝个春夏秋冬,祝李老福禄寿喜。”

李老汉张耳一听,蛮不错蛮顺耳,这春夏秋冬的营生他熟,这福禄寿喜的门贴他识。心想:人家当大官的就不一般,处处把农民当人看。在家村委会干部好听才叫我一声李老汉,提留是硬逼,哪个还请你吃饭,小鬼难缠啊!

张副书记提着孔府家晏像拉响一颗“地雪”,给李老汉满满地酌上一杯。

张副书记站着喝,李老汉坐着喝,滋滋咂味。

对面伸出一只细白小手,面前的圆桌旋却在打转,李老汉跑马灯似地数着杯盘碗盏:鸡伸长脖子,鱼摆着尾子,肉烧成片子,当中一盆肥皂泡子,转得他眼花缭乱。他拈了拈那晶莹玲珑的鹌鹑蛋,又嫩又滑,像是生吞一颗猪卵子。

“这卵子好吃——”李老汉咀嚼着说。

众人大笑,张副局长打圆场道:“小字辈们,学着点,看李佬多幽默!”

那个叫阿倩的女秘书低头抿嘴,卟嗤一笑。

秦副局长不失时机地站起来给李佬敬酒,李老汉没有却壶之举,听凭张副局长斟了个水漫汤阴府。

秦副局长不敢坐着喝,李老汉不敢站着喝。

喝完,李老汉一磕杯子,就有龚股长余主任齐会计关会计和秘书阿倩争着给李佬敬酒。李老汉本来不胜酒力,也从来没这个福份有这么多人物给他这个穷老头子敬酒,他腰一挺喉头一硬来个赖蛤蚂垫床脚——硬撑。但毕竟盖过花甲年份,气力不支,几盅下肚,青筋暴露,大汗涔涔,红脸赤目像一尊怒发的雷公。张副局长正要限酒,只见马科长、吴局长从怡静园醉眼朦胧而出,手里举着一只玻璃杯,君子谦谦地来到李佬身旁。马科长先是极耳熟地称一声“李佬”,李老汉借酒力“嗯”了一声。马科长接着颇为尊重地说:“李佬,您年事已高,还兢兢业业地为党工作,小辈敬佩不已。”

吴局长一听马科长如是称,就窃以为自己判断不谱,这李佬原不出我所料,果然是地区财政局一位老同志老领导,差点就有眼无珠得罪了这位天皇老子财神爷,那样于公于私于经济都是要不得的,他下意识地为自己差点冒失唏嘘出一把冷汗。

马科长进而言:“这么多年来,李佬一直支持我们的工作,为表感谢,小辈先敬您一杯。”说着欠身取过一对肚脐小酒杯摆到李佬面前。

侍者从酒柜中取出第五枚‘地雷’,马科长极娴熟地用筷头在金属盖圈上一捅,一股浓烈的酒香沁发开来。

李老汉已入闻香即醉之态,恍惚中他铺张着马科长优美的手势,他依稀感到山洪暴发雨水瀑布倾顶而来,白花花的美酒被他幻化为大旱甘霖喜泪春雨,持久的春早得到解救,今年又可望多收三五斗了。李老汉一喜便来了兴致,他豁开嘴像放开田口让酒尽情冲涮尽情汩流。

李老汉这次破天荒地站起来,豪饮而下。

这样子让马科长生出无限感动:基层的同志多讲感情,花甲之龄,醉成这样,还舍命陪君子,要是没有这样一批老同志传帮带教,我们的工作会有今天这个局面吗?

他似乎还要给李佬再斟一杯,吴局长捷足先登敬了双杯,又以地主身份发话了:“这样吧,我看是不是这样?马科长龚股长老张老秦各位,我提这样一个议:现在水云间怡静园的全体同志一起来为我们的老领导一一李佬的身体健康干杯。”

狮子楼拉响了第六颗“地雷”。

咔嚓——咔嚓——咔嚓——

觞觥交错,举杯悬欢。

李老汉一丁点儿也听不进这杂烩般的健康福音,俄倾,他酣声大作气贯如雷……

一场小醉之后,李老汉终于醒来,他发现自己被遗弃在狮子楼门栅边,横尸般躺在地上。西坠的日辉白喇喇地刺眼。他欲看天,天昏,欲坐地,地颤,他一摸腰袋——钱,他把两块钱慷慨地扔在地上,就地撩起粗大的裤管,放松球,长长地撒了一泡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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