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海 | 美景难解河东苦
美景难解河东苦
文|王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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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73年，也就是唐代宗大历八年，在帝都长安城东部亲仁里的一座府第中，柳宗元来到了这个世间。柳家祖籍原是唐代蒲州解县，古代这里属河东郡，到了唐代置蒲州，在唐玄宗天宝、唐肃宗至德年间曾一度恢复河东郡旧称。因此，多年后的柳宗元将自己的文集命名为《柳河东集》，他被称为“柳河东”，又因官终柳州刺史，他也被称为“柳柳州”。
河东柳家是传承了数百年的名门望族，尤其在唐初，柳家更是权贵兼外戚，在朝廷上下势力显赫。柳宗元父母两系的祖上都世代为官，远可以追溯到春秋时以“坐怀不乱”著称的柳下惠，近则是唐高宗李治第一位皇后的舅舅。然而，经过百年变迁，那样的鼎盛到了柳宗元这个时候，家道早已败落，往日风光不再，加上战乱频仍，柳家更是朝不保夕，饱尝战乱之苦。
尽管少时柳宗元的日子过得很苦，但毕竟是书香门第，母亲卢氏更是出身望族，年幼的柳宗元获得了良好的文化教育。年仅四岁，就能背诵母亲教的诗词歌赋。十二岁，向德宗皇帝写了一篇奇文《贺平李怀光表》，饮誉京城，被称之为神童。二十一岁，与刘禹锡一同考中进士，并结为金兰。很快又写出一篇雄文《段太尉逸事状》，得到皇帝的赏识，不久就授予集贤殿正字、校书郎。接下来又娶了京兆尹的女儿为妻，也就是当时的长安市长千金，两人感情甚好，事业爱情双丰收的柳宗元俨然是人生大赢家。二十八岁时被任命为蓝田尉，两年后被调回长安，任监察御史。再两年，也就是公元805年（贞元二十一年）唐德宗驾崩，皇太子李诵继位，立志改革朝政的王伾、王叔文等重臣在李诵的支持下启动“永贞革新”，进行一系列政治改革。柳宗元也是改革集团的骨干力量，担任礼部员外郎，成为一颗耀眼的政坛新星。
然而，他们触犯了大官僚大贵族的既得利益，永贞革新运动遭到历史上很多革新运动同样的命运：胎死腹中。李诵在位仅仅八个月就被逼迫禅让帝位给太子李纯，即唐宪宗。李纯一上台就打击改革派，永贞革新维持了146天便一败涂地。结局是悲壮而残酷的，革新领袖王叔文被处以绞刑，三十一岁的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后来，又在他赴任的途中，把他加贬降职为永州司马。与他一同被贬的还有刘禹锡等七人，这就是历史上令人扼腕叹息的“二王八司马”事件。
这是祸不单行的年代，也是他高开低走的人生悲剧。柳宗元被贬的同一年，他的结发妻子因难产而死；继而他唯一的亲人，她的母亲也撒手人寰。没有儿女，妻子死了，母亲也死了，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不明白，老天为何这样待他。柳宗元一个人失魂落魄的来到永州，开始了他长达十余年孤苦寂寞的贬谪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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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当时甚为荒僻，是个人烟稀少令人害怕的地方。柳宗元被贬后，政敌们仍不肯放过他，造谣诽谤，人身攻击。残酷的政治迫害，艰苦的生活环境，使柳宗元悲愤、忧郁，身心受到严重伤害，到了“行则膝颤、坐则髀痹”的程度。
柳宗元被贬后的职务是永州司马，和白居易的“江州司马青衫湿”一样，没有实权，不得过问吏治，因此柳宗元一直心情抑郁。无奈之下，他只能寄情于山水之间，聊遣愁怀。在永州十年的时间，柳宗元逐新沉静下来，研究学术，专心写作，创作了许多优秀的山水游记和山水诗。我们先来欣赏他的一些山水诗。
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
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
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
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
去国魂已远，怀人泪空垂。
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
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
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
这是柳宗元的《南涧中题》。诗人自述迁谪离京以来，神情恍惚，怀人不见而有泪空垂。诗人因参加王叔文政治集团而遭受贬谪，使他感到忧伤愤懑，而南涧之游，本是解人烦闷的乐事，然所见景物，却又偏偏勾引起他的苦闷和烦恼。所以苏轼认为“柳子厚南迁后诗，清劲纡徐，大率类此”。另一首《首春逢耕者》
南楚春候早，余寒已滋荣。
土膏释原野，白蛰竞所营。
缀景未及郊，穑人先偶耕。
园林幽鸟啭，渚泽新泉清。
农事诚素务，羁囚阻平生。
故池想芜没，遗亩当榛荆。
慕隐既有系，图功遂无成。
聊从田父言，款曲陈此情。
眷然抚耒耜，回首烟云横。
这首诗作于柳宗元到永州第一年，作者独自出游到永州郊外，目睹到这幅在长安做京官时不曾有过的春意盎然的田园图景。“园林幽鸟啭，渚泽新泉清。”多么宁静、恬淡的画面！可是诗人却一笔荡开，由眼前景物想到久别的故园，那里是自己实现理想抱负的地方，可是已经荒芜了。其实荒芜的不仅仅是故池田园，也是诗人建功立业的“经世”之心，而这正是柳宗元的痛苦所在。“慕隐既有系，图功遂无成。” 诗人又不得不面对现实生活的落寞，思念故乡，但在他眼前的仍是烟云横断。这意境与崔颢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有异曲同工之妙。诗人身为“羁囚”，羁留异地，触景生情，勾起了对故土的不尽思念，以及对悲苦人生的无限感慨。
对悲苦人生的无限感慨是柳宗元贬后所作诗歌在思想内容方面的基本特色。再如《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此诗当是公元815年（唐宪宗元和十年）秋天在柳州所作。柳宗元与韩泰、韩晔、陈谏、刘禹锡都因参加王叔文领导的永贞革新运动而遭贬。元和十年，柳宗元等人循例被召至京师，再度贬为边州刺史。诗人到达柳州以后，登楼之际，面对满目异乡风物，不禁百感交集，写成了这首诗。“海天愁思”中包括身世坎坷、世事莫测、仕途险恶之叹。一同被贬谪于大荒之地，已经够痛心了，还彼此隔离，连音书都无法送到。诗人写风雨侵颭、岭树遮挡，不仅仅是言自然现象，也蕴含了诗人遭贬以后忧恐烦乱的心境。
柳诗中最为人称道的当属那首《江雪》：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作者为我们描绘出了一幅寒江独钓图。这里众鸟飞尽，人迹罕至，没有生命，也没有欢乐，“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确是一片“荒原”！作者用清冷幽僻的情境凸显了他的忧愤、寂寞、孤直、激切；渔翁是“千万孤独”，但他又给我们一种战风雪、抗严寒的崇高印象，闪现出其深沉凝重又孤傲高洁的生命情调。柳宗元对具有凄冷意味和峭厉之感的意象特别偏爱，这显然与他的遭遇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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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来欣赏柳宗元山水游记的代表作 “永州八记”。
按照写作先后次序，分别是《始得西山宴游记》、《钴姆潭记》、《钴姆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在柳宗元的笔下，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小水都鲜活了起来。比起李白 “一生好入名山游”，柳宗元却在这无名之地，寻觅到了契合他孤独和颓丧心情的幽寂。作者匠心独具的将永州描绘成一幅幅魅力无穷的画卷，向世人诉说着永州这块偏僻秀丽的奇山异水。柳宗元的文章成全了永州的山水，永州的山水也成全了柳宗元的文章。
“永州八记”，上承郦道元《水经注》的成就，而又有了突破性的提高，或峭拔峻洁，或消邃奇丽，作者借美景寄寓自己的遭遇和怨愤，表现出他在极度苦闷中的精神寄托，看似超然世俗的背后，是对人生深邃浓重的感悟与思考。
前五篇作于元和四年，后三篇作于元和七年。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最大特点是“文中有人”，有浓重的感情色彩，而且立意精警。韩愈曾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比如，《钴潭西小丘记》描写“突怒偃蹇”，不仅写出了石的形状，更写出了石的神态；“负土而出”的“出”字，又写出了石的动作；“争为奇状者”的“争”字突出了山石不甘心被埋在泥土中、顽强地抗争逆境的品格：不甘心被埋在泥土中，也可看作是作者自身品格的写照。柳宗元曾说：“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作者笔下的怪石映照出作者的内心的愤激不平。“唐之弃地，货而不售。” 如此美好的小丘被当作“弃地”，于是他花了四百文怜而买之。“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这里表面上是对自然界秽草恶木的憎恶，实际上是作者对社会邪恶势力的痛恨。这种声东击西、指桑骂槐的隐喻手法将作者的内心的苦痛与愤懑表现得淋漓尽致。当铲刈焚烧之后，小丘恢复了它天然幽美的风姿。作者感叹同样一个小丘，在帝畿则为名胜，在远州则为弃地。 “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字面上是祝贺小丘得到赏识，实质是为自己被贬谪的不公平待遇而气恼忧伤，通过“贺兹丘之遭”来发泄胸中的积郁不平之气。
“永州八记”中最为人称道的《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洌。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而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这是一篇不可多得的记游文字，柳宗元写水与光与鱼之和谐统一，再用“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描绘出人与自然和谐之美。作者被贬远方，处在极度烦恼和压抑之中，何以“乐”也？皆因水之清、鱼之乐，给这位破碎了心的散文家带来了片刻的欢乐。然而在“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的环境中，作者感到“其境过清不可久居”。“欢乐”毕竟是暂时的，而“凄苦”才是永恒的。作者倍感“凄神寒骨，悄怆幽邃”，而赶快离开此地。“参之《离骚》以致其幽”，是柳宗元为文最好的注脚。《小石潭记》的自然山水和《离骚》中的芳草香兰一样，对于作者都不是冷漠的存在而是亲切的知己。因为欣赏这石潭美景的唯有孤苦的柳宗元，能够给他慰藉的也只有这冷落寂寞的奇山异水。其实在永州十年，柳宗元早已心死，一个被遗忘的迁客，仕途无望，报国无门。人生的惨淡、性格的深沉，使他无法以闲情雅致纯客观地欣赏山水之美，描绘山川之丽。
一代文豪，十年楚客。自从参与永贞革新并遭保守派清算以来，柳宗元几乎都是在贬谪中度过的。处于逆境中的柳宗元，借笔下的山石溪流、花草树木等景物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悲苦不平之气。天地浩渺，唯有高山流水、江雪世界，才是柳宗元的琴瑟知音。“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苏轼中肯地概括了柳宗元抒情诗歌的艺术特征。从繁华的京城到被贬到偏远的小州县，落寞忧伤的情绪始终萦绕在柳宗元的心头。“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高山流水遇知音，大诗人元好问真正地读懂了柳诗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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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在永州呆了十一年，元和十年正月，柳宗元与刘禹锡被召回京了。柳宗元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希望被皇帝重新起用。然而，梦想太美好，现实太冷酷，他们二月回京，三月就被贬到更加荒凉的地方了。刘禹锡上有八十岁的老母，柳宗元请求与刘禹锡交换贬所，后因宰相裴度说情，刘禹锡改贬连州，柳宗元这才前往柳州。此间他的好友吴武陵一直奔走于权臣宰相裴度门下，裴度为柳宗元说情，宪宗终于答应柳宗元回京。然而天妒英才，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诏书还没有到达广西柳州，柳宗元便客死他乡，这一年他四十七岁。
为官清廉的柳宗元一贫如洗，死后连一副像样的棺材都没有，柳州的老百姓自发筹钱，为他打造了一副棺材。因家贫无钱料理丧事，停柩九个月后，靠生前好友及上司桂管观察使裴行立捐资，才由表弟卢遵将灵柩从柳州送回故里长安万年县栖凤原安葬。柳宗元，这样一个血肉丰满的男人，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可谓“壮志未酬身先去，长使英雄泪满襟”。
“天地间一片孤绝，不见一个腌臜英雄”。贬谪南方，似乎是柳宗元的宿命。柳宗元病重之际曾写信给刘禹锡、韩愈托孤。告诉他们“我不幸卒以谪地，以遗草累古人。”可见，他对死于谪地是愤愤不平的，带着强烈的控诉与抗争。
柳宗元在永州和柳州，度过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岁月。贬谪毁灭了他，贬谪也成就了他。他对谪贬人生的感悟，对民生疾苦的关怀，对山水美学的体悟，使得这些模山范水的游记诗文有了更丰富深蕴的内涵：一个极其敏感的诗人在苍茫天地间不被人理解的孤独，一个一流的政治家在看待问题时的视野与高度，一个知识渊博的思想家不被传统看法束缚的批判的锋芒。
“命运以痛吻我，我报人间以歌。”柳宗元，这个曾经以文采惊动了帝都长安的人，因卷入政治漩涡而遭到挫折，并且一折不起。白云苍狗，世事无常，他因为被贬而享尽孤独，政治上的一直处于失意中。 “美景难解河东苦”，孤苦无依的柳宗元却为后世留下了一笔宝贵的文化财富，他的山水诗和山水游记具有一种特有的思想文化内涵，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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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光海，河南省邓州市思源实验学校语文教师。喜欢用文字记录生命轨迹和所闻所见、所思所想，所求无它，只为生命中一份固执的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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