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勇 | 邓州风物志之 梦里依稀农民泪(2)(小说连载)
邓州风物志之
梦里依稀农民泪
文|张书勇
2
在当年的邓州农村,“接班”无疑是跳出“农门”、吃上“卡片”最为捷近的路径:少数父亲或母亲一方身为国家公职人员的农村青年,只要思想端正,学历合格,便可在父母达到一定年龄时,提出申请,完善手续,接替父亲或者母亲的工作岗位,从而轻轻松松的进入国家干部的行列,过上旱涝保收的生活。
由此你可得知,“接班”的前提须得父亲或者母亲一方身为国家公职人员;倘若不是国家公职人员,当然也可接班,不过接的却是“抗日”(农民常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都和日头作伴,农民汗淋淋的顶着日头,日头火辣辣的晒着农民,因此农民下田劳作又被戏谑的称为“抗日”)的班,是戳牛屁股的班,是修理地球的班。这也正是当年许许多多的农村姑娘“非商品粮不嫁”的一个重要原因,——自己无力改变命运,无力跳出农门,但若嫁了旱涝保收的国家干部,光景好过不说,保不定将来生了儿子女儿还有“接班”的机会呢。唉,谋虑深远哪;唉,穷极思变哪!……
最后一条途径便是考学了。对于那些招工没希望、参军无门路、父母双方又都是土里刨食靠天吃饭的农家子弟来说,这是唯一一条有希望跳出农村的路子:初中毕业者可以报考包括师范在内的中专学校,高中毕业者则可报考大专本科院校;在那样的年月,只要考上任意一所院校,那就等于一只脚跨进了公家的大门,从此上学有补助,毕业包分配,不受风刮日晒,月有工资可拿,终身衣食无忧矣!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是当年对于参加中考、高考学子们的一种说法,意在形容考中之难。那是怎样的个难度呢?当年的一个乡镇每年约有近千名初中毕业生,然而考上中师中专的不过十余人,那是百里挑一,真真的百里挑一啊;而高考呢,高考的考中几率也比如今的福彩体彩中奖几率高不到哪里去。“考学难,难于上青天”,这话说来半点不假。所以说当年的大中专毕业生虽然凤毛麟角,可那是千锤百炼,那是真金白银,那是不折不扣的天之骄子呀,那是个顶个的优秀人才呀,哪象现在,只要肯于花钱,白痴都能混得个大学文凭,天上掉块石头砸中八个人,七个都是本科学历,剩下的那个呢,乖乖,不但是研究生,而且还曾留过洋哩。所以说当年考上个中专生大学生,那是值得大鸣大放(即鸣炮放电影)的,那是值得家家敬服人人眼羡的,那是值得被当作神一样的人物四方传颂的呀!……
于是,在那样的年代里,考学便成了绝大多数农家子弟首要的人生目标。有的学生一年没有考上,就再复习一年,次年又没考上,就再再复习;只要家庭条件许可,便一年复一年的复习着,直到考上为止。“同学们,为卡片粮而奋斗啊!”任课老师每天都要站在讲台上握手成拳、声嘶力竭的吼上十遍二十遍;“革命者把牢底坐穿,我们要把板凳坐穿”,则是那些年复一年复习着的学生们刻在课桌上的宏伟誓言……
你知道这些农家子弟在学校里是怎样的苦学苦读的吗?他们没有条件和城里的孩子们比吃穿,但却敢于和城里的孩子们比干劲:每天清晨,他们刚一睁开惺忪的睡眼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厕所冲进教室,开始了新一天的苦读;每天深夜,他们一面口中念念有词的背着英语单词或是物理公式,一面哈欠连天的铺开被褥,连衣服也不脱就滚倒在了床上。他们的怀中大都藏着一盒薄荷膏或者清凉油,瞌睡的时候就打开盒盖用指甲尖挖出少许涂于额前甚至眼角,直把自己辣得泪水长流,然后提振精神继续背书或是演算;他们的枕旁大都放着小半截蜡头或者一盏煤油灯,一旦寝室熄灯后便打火点着,于缭绕的油烟中就着那点微弱的光亮捧书苦攻,有时读着读着额头猛的向前一栽,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一个惊怔醒来,四面望望,继续埋头苦学……
他们不这样苦学苦读能行吗?不行啊,要知道他们坐在教室躺于寝室的时候,他们的父母兄弟正在田间顶风冒雨的辛勤劳作,正在院中没明没黑的操持奔忙。他们桌上的课本,那是母亲卖了两只正在生蛋的母鸡换来的,他们手中的钢笔,那是外婆卖了七斤绺子烟叶换来的;还有,十九岁的姐姐早早的出了嫁,挣得的那份微薄的彩礼钱充作了学费,而听说生活费不足,七十多岁的爷爷一大清早就亲自架车,拉着早年置备的棺材赶往镇上……他们的背上,背负着太多太多的希冀,他们的肩上,担负着太多太多的期望啊!
当年我就曾经怀着“把板凳坐穿”的悲壮誓言,在一座偏僻的乡村初中毕业班的教室里坐过整整三年;学校距家七里来地,一日三餐俱须来回奔波,风雨无阻,有一段时间因为家用不支,又曾在学校近旁一家农户檐下用煤油炉煮红薯干吃。原本目标瞄准邓县四师,惜乎最后却因种种缘故上了高中;踏入高中教室的第一天,老师就说:上高中是穿草鞋和穿皮鞋的分界线,三年里考上大学,等待你的是锃亮的皮鞋,考不上大学,那就等着回往农村穿草鞋吧,——回到农村,只怕连个老婆都讨不到!大概为了增加我们的危机感,激发我们的凌云志,这位老师又极其恶毒的说,年轻姑娘讨不到,就连中老年寡妇你也别想,因为村里还有村长、组长……
高三那年,我又遇到了一位“誓把板凳坐穿”的学友,他已坐了整整八年高三毕业班教室的板凳;我们同班时,他正咬牙切齿的在做着第九年的艰苦抗战。初次认识,我问他道:“你是应届生还是复习生啊?”他答:“我不是应届生,我去年就不是应届生,我他妈的前年就不是应届生了!”有一次,他极其苦恼的对我说:“我爹请算命先生看了,说我还得继续抗战三年!”后来我高中毕业,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最后究竟考上大学了没,我甚至至今也不知道这位和我同样来自农村的兄弟的名姓。在那样的年代,为了一张薄薄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为了能够跳出农门吃上商品粮,象他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复习着的农家学子,真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啊!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最终能够幸运过桥的毕竟属少数,更多的则被挤下了桥,成为那些过桥者的陪练员,更成为考试制度的殉葬品。他们收拾书籍被褥,灰溜溜的离开学校,蔫塌塌的回到村里。等待他们的,将是火炸炸的毒日头,是光秃秃的黄土地,是狠狠一鞭抽在身上却仍走得慢慢吞吞的耕牛,是累得腰酸腿疼却仍不得不挣扎身子勉力饲喂的鸡猪,是为了身衣口食而流也流不尽的汗滴和受也受不完的委屈,是被辛劳和苦难打磨得就连日月也失去了光色的乡村生活。他们一连几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想哭却又使劲忍住,只任泪水无声的汩汩淌流;终于他们颤颤巍巍的走了出门,拣着幽僻的巷道,躲着熟人的目光,生怕落得个“看看那娃上的啥学,如今文不能上,武不能下,活脱脱废物一个”的评语,更生怕别人在教育小孩的时候拿着自己作反面教材:“再不好好学习,将来也落个××的下场!”他们战胜了自己的软弱,然却抵挡不了村人的冷嘲热讽。所以在那样的年代,每年高考录取通知书下发时,在鞭炮声锣鼓声、欢呼声羡赞声中,总能隐约传来某某落榜学子自杀的消息。他们自杀,是因为他们奋斗多年,却没能如愿的拿到那张通知书,没能如愿的跳出农门吃上商品粮,他们觉得愧对父母愧对亲友,他们无法面对世俗偏见无法面对流言蜚语啊!……(未完待续)
图|网络
--End--
Dec. 13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