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自杀最多次的日本作家,凭什么被奉为“丧神鼻祖”?
前阵子,“网抑云”的梗在网上大火,调侃某音乐APP评论区“人均抑郁症”。于是有网友开玩笑地说:“网易云总统不是丁磊,而是太宰治。”
作为“丧文化”的开山鼻祖,太宰治“丧”得最彻底。太宰治的人生是轰动性的,严格说来,不是因为他活得轰动,而是死得轰动,丧得轰动。人们给他这样的评价:“一个死得最多的日本作家”。
在他短短三十九年的人生里,太宰治曾经和一个酒吧女招待殉情一次,尝试自杀五次,最后,在写下《人间失格》的1948年,和情人一起跳进玉川上水,终于溺水身亡。
那么,废青人手一本的《人间失格》,是如何被奉为“丧文学圣经”呢?
《人间失格》被认为是“只为太宰治自己而写的小说”,讲的是作者自己一生的故事。同时,它也是日本战后“无赖派”小说的代表作。而所谓的“无赖派”,是一个同放荡、堕落、颓废等字眼联系在一起的流派,和十九世纪欧洲的“颓废主义运动”、战后美国的“垮掉派”文学相似,充满幻灭与自我放逐的情绪。
这是一部充满争议的作品,有人说它是“失败者的文学”,三岛由纪夫曾经说它是懦夫写下的小说。不过,也有人把太宰治、川端康成以及三岛由纪夫的作品称为“昭和文学不灭的金字塔”。
的确,换个角度看,太宰治将“丧”上升到了美学与哲学的高度,正如日本评论家奥野健男所说那样:
“无论是喜欢太宰治还是讨厌他,是肯定他还是否定他,太宰的作品总拥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宰笔下的生动描绘都会直逼读者的灵魂,让人无法逃脱。”
我过的是一种充满耻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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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用带着悲剧色彩的自我剖白,向我们展示了一种极端的人生观。《人间失格》正文的开头就是主人公大庭叶藏的一句自白:“我过的是一种充满耻辱的生活。”
接下来,整部小说都在解释这种耻辱感的由来。
首先,叶藏对这个世界的见解,与大多数人都不同。
他既不理解他人,他人也不理解他。比如,为什么人们发明铁路是为了某种实用的目的,而不是像叶藏以为的那样,是为了供人在铁轨上游戏玩耍呢?为什么床单、枕套、被套这些东西不是装饰品,而是消耗品?为什么人类进食的行为是因为饥饿,而不是一种令人厌烦的、不得不做的义务呢?
这还是叶藏在家乡念小学期间的想法,但已经暗示了两件事情:第一,他认为物质世界是无用的,甚至可以说一切都是无用的,文明社会的众多发明都应当被用来游戏、用来破坏、用来浪费。
不仅如此,他认为活着也是无用的。否则,为什么让许多人感到愉悦的食物,对叶藏来说却是一种痛苦的义务呢?叶藏的人生观,从一开始就具有否定一切价值的倾向,那么他此后一系列的放纵行为,乃至最后发疯的悲剧,也就不难理解了。
其次,对于自己这些异于常人的想法,叶藏年幼时已经有所察觉。
他曾自问道:“自己的幸福观与世上所有人的幸福观风马牛不相及,这使我深感不安,并因为这种不安而每夜辗转难眠,呻吟不止,乃至精神发狂。我究竟是不是幸福呢?”按理说,他应该是幸福的。因为他出生于富裕人家,从小衣食无忧。但是,叶藏并不觉得幸福。
叶藏认为幸福在于精神,不在物质,不是说衣食无忧就能得到幸福。但问题是,他的精神世界是否定生命的意义的。前面我们说过,他认为人活着是无用的。
这种矛盾心理,影响到了叶藏和他人的关系。敏感懦弱的叶藏,不知道该怎样和别人坦率地交谈这种危险的人生观。自己的生活让叶藏感到耻辱,而他人的生活也同样让他感到耻辱。
左二为太宰治
因为害怕暴露自己真实的一面,叶藏想出了一个办法:既然不可能被人理解,那就扮演一个小丑的角色吧,假装成天真无邪的乐天派,用滑稽的言行来讨好卖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可笑的“畸形人”。
为此,他在夏天穿上鲜红的毛衣,像个疯子似的在走廊里跑来跑去,只为让人家取笑。他还在课堂作文里故意写下荒唐的故事,博取同学的笑声。这同样造成了叶藏口中的“耻辱的生活”,一种小丑式的生活。
长大后,叶藏被送到东京上学。他无法忍受课堂,很快搬出学校宿舍,隔三差五地逃学。他偷偷地去一家画塾里学素描,想要成为一名画家,尽管他最后只成了一个“蹩脚的三流漫画家”。
在画塾里,叶藏认识了大他六岁的朋友掘木正雄,开始跟掘木出入东京的酒馆和风月场所,过上了典型的浪子生活。他发现,只有沉溺于香烟、酒精和妓女的时候,才能暂时忘记自己对他人的恐惧。
真正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
那就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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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入于风月场所的叶藏,很受女人欢迎。但叶藏却说,他不相信爱情,对女人也提不起兴趣。在迄今为止交往的人中间,他只喜欢那个贫穷下贱的常子,这是作为失败者的他所找到的“同类的亲近感”。
但这种难得的幸福感,又让叶藏害怕了。他惧怕这种幸福。他说:“棉花也能让人受伤。趁着还没有受伤,我想就这样赶快分道扬镳。”就这样,他和常子分手了。
后来,叶藏和常子复合了。接着,两个被生活挫败的人决定一起跳海自杀,造成了轰动性的“镰仓殉情自杀事件”。常子葬身海底,叶藏却不幸得救。
从此之后,叶藏的生活变得更加堕落:父母与他断绝关系,学校将他开除;他开始流浪,吃女人的软饭,成了一个神经麻木的烂酒鬼。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叶藏遇见了纯洁善良的妻子良子。不幸的是,和良子的婚姻虽然给叶藏带来了短暂的慰藉,但最终直接造成了他的毁灭。
在和掘目一起亲眼目睹良子与人通奸的场景之后,叶藏彻底绝望了。
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叶藏看来,良子是被诱奸的,她的纯真被另一个男人利用、践踏。掘木的无所作为与旁观态度,也让他终于对人类的友情失去了信心。他悄悄打开一盒安眠药,将它们一股脑吞了下去。
法国作家加缪曾说:“真正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
如果说第一次和常子的殉情是因为被具体的生活挫败,叶藏第二次的自杀就像是精神世界的彻底崩塌。那么,一个人的精神假如走到了绝境,自杀是合理的吗?
和叶藏的选择相反,加缪认为自杀是一种疯狂的行为,人应该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一样,尽管被诸神惩罚推一块不断滚下来的石头,却能够去承受这种荒诞与无意义,用不断推石头的工作,作为他对神与命运的反抗与斗争。
但叶藏的自毁倾向,来自于他的自我唾弃,自我唾弃又导致对这种反抗本身的不信任。
他说:“在这个世上不乏不幸之人,不,尽是些不幸之人。即使这么说也绝非过激之辞。但是,他们的不幸却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世间发出抗议,并且,‘世间’也很容易理解和同情他们的抗议。可是,我的不幸却全部缘于自己的罪恶,所以不可能向任何人进行抗议……总之,我是罪孽的凝固体,所以,我只能变得越来越不幸,而这是无法阻止和防范的。”
叶藏自我毁灭的愿望贯穿了整部小说。不幸的是,他的第二次自杀再次以失败告终。被抢救回来的叶藏,对于良子所代表的美好纯真的爱情也感到幻灭。从此以后,他加倍地酗酒,接着就和小说之外的太宰治一样,发现自己得了日益严重的肺结核病。
“疯子”成了正常、理性与秩序的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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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藏的精神越来越不稳定,最终被掘木和父亲的朋友一同骗上了一辆开往精神病院的车。由于对掘木的信任,叶藏并没有想到这竟是一趟通往疯狂的旅程。
当叶藏发觉自己被丢进精神病院的时候,他这样质问神灵:“难道不反抗也是一种罪过吗?”
因为这种不反抗,叶藏不仅成了一个疯子,也成了一个废人。尽管他坚持说:“不,我绝对没有发狂。”
他认为自己没有发疯,却被当成了疯子。或者说,人们用将他关进精神病院的方式,给他打上“疯子”的记号,作为正常人的反面。
法国思想家福柯曾在他的《疯癫与文明》一书中,讨论过“疯癫”这一概念在文明历史中的流变,以及“疯子”这一人群在社会当中扮演的角色。
按照福柯的观点,疯人自古有之,但随着现代精神病学的诞生,尤其是随着弗洛伊德学说的推广,我们开始把疯狂的人,看作是有“精神疾病”的人。于是,“疯子”成了正常、理性与秩序的反面,是需要被规训、被惩罚、被治疗的人。
但正如法国思想家帕斯卡说过的那样,其实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疯癫,人的不疯癫可能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疯癫,“疯子”不过是自认正常的人,用来肯定自身“正常性”所构建的标签。
在这样的情形下,叶藏感到自己不仅失去了生活的能力,而且已经“丧失了做人的资格”。
在小说的结尾,叶藏的父亲去世,他被带回故乡疗养,继续过着一种颓丧萎靡的生活。他不再酗酒,只是像一个等死的病秧子,毫无感情地度过每一个日子。
叶藏这样结束了他的自白:
“对于我来说,如今已经不再存在着什么幸福与不幸福了。只是一切都将过去。在迄今为止我一直痛苦不堪地生活过来的这个所谓‘人’的世界里,唯一可以视为真理的东西,就只有这一样。只是一切都将过去。今年我才刚满二十七岁。因为白发明显增多的缘故,人们大都认为我已经四十有余了。”
叶藏说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废人”,这种“废”和我们所说的颓废其实还不太一样,它不仅是一种“丧”的情绪,也不止是“丧”的处世态度,而是一种将自己从人群当中彻底驱逐出去的做法,于是在拒绝相信自我与相信他人的双重幻灭之中,叶藏唯一的结局就是死亡,或者说,在小说的最后,叶藏过上了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已经形同死人。
和叶藏沉重的悲剧比起来,我们挂在嘴上的“丧”字更像是对生活的自嘲,而不是对生活的全然否定,因为活着就是一种幸运。
编辑|凉山
排版|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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