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服和淹没——读张九龄的《望月怀远》
和渐入佳境,慢慢细品的诗不同,每次读张九龄这首《望月怀远》,我都会在起句就被浩瀚和汹涌淹没、臣服,从开始一直到全诗结束。
这种淹没和臣服到底是什么?
诗名《望月怀远》,是在望月(满月)之夜,对月怀念远方和远人。
这首诗的第一联是名句,是中秋节的标配诗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海上”其实是长江,唐宋时,长江江面宽阔,诗人经常把长江说成“海”,象《次北固山下》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春江花月夜》里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写的都是长江。
宽阔的江水中,生出了一轮明月,照亮了大江南北,天涯海角,此刻,远方和远人虽然与我天各一方,但我们共浴在此时的月光之下,这明亮的月光,把我们连接在一起。
海上生出了明月,但仅仅是明月吗?
如果把月换成日:“海上生红日,天涯共此时。”从景物描写来说,这样写完全可以,这两句的意思也一样很通畅,连平仄也一样,但是,把月亮换成太阳之后,这两句诗的意境突然就丢了,那种汹涌的淹没感和臣服感就突然没有了。
这种区别是太阳和月亮本身特质带来的,当太阳落下,明月现空,白天隐去,黑夜来临,尘嚣渐静,心灵渐宁,放下了尘世的面具和人设,人最终要在明月下独自面对自己。白天属于尘世,夜晚属于心灵,太阳照亮人生的路,月亮照亮心灵的路。夜静,月明,独自面对自己的心灵时,敏锐的诗人心中,总容易有一种情愫,如海上生明月一般汹涌而出,迅速把诗人淹没。
这从海上生出的,不只是明月,还有月亮带来的心灵感受,是月亮沉淀在历史深处的文化密码。
而“海上生红日,天涯共此时”中,红日和“天涯共此时”的深情是不够协调的。所以月亮换成太阳之后,虽然画面也宏大汹涌,但是心灵的冲击就突然没有了。
“生”字也给人一种特殊的审美感受:生,生出,新生,它有生命感,仿佛月亮及月亮带来的一切心灵感受都是新的,你没有任何已有的经验可以去应对它,只能用最本真的心灵去面对和体会它。和“升”字相比,“海上升明月”,“海上生明月”,“升”字是属物的,“生”字却是属灵的。
江面,宽阔,当然,你想象成是浩瀚的大海也没有任何问题,明月生出,平时忙于维护各种人设的诗人突然被明月卸下了盔甲,心灵中最柔软那一部分,最深情的那些情愫,如月亮一样突然生出,如月光一样倾泻,把诗人淹没,诗人放弃了抵抗,放下了所有,臣服在这汹涌的月光和情愫中,只想好好地和这月光,和这情思相处。
这是起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带来的淹没感和臣服感。这种淹没感和臣服感一直延续了下来。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有情之人思念伤怀,彻夜难眠,对漫漫长夜心生怨叹,只有白天来临,喧嚣再起,我才能不被相思淹没。
但是,诗人逃避了吗?没有,他把烛光灭了,披上衣服,走出室外,让自己完全被月光淹没,被情思淹没,直到露水暗生,把衣服润湿。“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烛光和月光有什么区别?烛光是温暖的人工光源,你会在什么时候想去掉人工光源,静静地面对清冷的月光或星光呢?
诗人放弃了排遣,放弃了抵抗,在彻夜难眠的煎熬中,他继续选择了臣服,就让这月光、这相思笼罩我吧,让我细细地品味,独自地面对,淹没在思念之中,通过月光,在心底和远方,和远人沟通。也许,他并不是经常有这样的机会独自面对。
怜:怜惜,恋爱。怜的是什么?只是满屋的月光吗?还有月光代表的情思和人儿吧。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不堪:不能,承受不了。月色如此美好,仿佛盈手可掬,但这美好的月光我却无法与你分享,生命有那么多美好的时刻不能与你同在,只能在梦中与你相见。
张九龄是唐玄宗时期著名的贤相。开元二十四年(736)被李林甫排挤罢相,贬为荆州长史,这首诗就写在被贬荆州之后。
抛开张九龄的生命背景来读这首诗,我们可以把它读成情诗,但结合张九龄的生命来看这首诗,我愿意把它理解为张九龄对一种生命状态的描述。作为大唐的宰相时,他应该并没有很多的时间来面对自己,但在罢相被贬之后,人生际遇的改变,生命状态的落差,应该会让他对人生对生命有了更多感触,才能写出这种直击心灵的诗歌。被贬罢相的宰相也仍然是宰相心怀,诗中我们能读出满怀心事,但没有怨愤不满,没有狂狷,却有无怨无悔的欲语还休的沉默与深情,这后面有张九龄的全部人生故事和生命体会。
这不是年轻人能写出的诗。即使年轻的你经历过挫折,但你也还需要时间的沉淀和打磨才能输出这种满怀心事和深情的无怨无悔。如果你真的感受不到诗里的臣服和淹没以及无悔,这其实也值得高兴。
扬州、镇江从前居然长这样!没点历史地理常识,有些诗还真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