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茶馆的朴素贞——故乡纪事044》
毕三叔好像后半辈子都在茶馆工作,但我不知道他前半辈子是干什么的。
自打偷听了毕三叔和朴素贞在小仓房里的对话之后,我懵懵懂懂掉进了有雾的灌木丛里。
“一个小孩子,不用管他。”这是毕三叔当着我的面向朴素贞说的话,此前朴素贞担心他俩在小仓房里的密会被我撞见了说出去。
“不怕!他连子午卯酉还搞不清呢,嘴上没毛,说啥也没人信。”毕三叔放肆地把手放在朴素贞的脖子上,她的脖子露出一截白白的皮肤来,好像还长着密密的小绒毛,在阳光下绒毛的尖儿发亮。
天木镇一直以来就这么一处茶馆。
茶馆很特殊,不是小孩子们随随便便能进入的去处,我们小的时候最多就是趴在玻璃窗外边往里看一看,这风景就足以让我们时不时做一个曲水流觞的梦了。
茶馆与大高房子、旅馆、大馆子等一样,是最早安装玻璃窗的地方。现在想想,幸亏它们不像我们家家户户用纸糊窗户,不然就算我们用手指蘸着唾沫去抠一个小洞来看,那也不过是管窥蠡测,失却大景别的内容了。
其中旅馆的玻璃窗有点特别,它是用一种看不透的玻璃做成的,玻璃和木窗框之间不仅密密地钉上秋皮钉,还用腻子严严实实地糊住,连一丝儿气都不让跑出来。这种玻璃的表面上有斜线构成的网格状突起,用手抚摸有起伏感,像是摸在冰面上,可是不冻手。旅馆的玻璃是米汤的颜色,和军军爸爸的眼白一样浑浊,所以好多年,我们总是看不见旅馆玻璃里面的世界。
在太阳好的时候,有几个阿姨会抬着一个大号洋铁皮洗衣盆,盆里堆得高高的白色床单被她们一一挂在旅馆门前的铁丝上晾晒,我们会在那飘扬的床单下钻来钻去捉迷藏玩。
我心很粗,只是把那些床单当成遮障,瘦猴儿不一样,他眼睛尖,能通过床单看出很多问题。
“这个家伙在炕上抽烟。”瘦猴儿看见床单上有个被烧出来的小洞。
“这个家伙昨晚尿炕了,哈哈!”瘦猴儿发现有一张床单上的地图没洗干净,他很得意。
旅馆服务员也把枕套晾在外边,瘦猴儿还能看出头一晚住的是男还是女。
“长头发,看!一定是女的。”一根发丝紧紧贴在枕套上,瘦猴儿捏住一头慢慢拉下来,举着在太阳下仔细观看。
“准是个黄毛丫头,说不好是二毛子。”瘦猴儿很小就能够用脸部表情演示猥琐具象,这是令我佩服的。
茶馆和大馆子的玻璃都是透明的平玻璃,可是大馆子的人很少去让它们窗明几净,大概是想表现他们油烟很多的特征吧。大馆子的服务员尤其马虎,她用一块抹布先是擦桌子,等桌子都擦完了,她好像是比划一下抹玻璃的抽象动作,往几块玻璃上那么一划拉,就算是擦玻璃了。
所以大馆子的桌面在她擦完之后,斜光下看会有木年轮的纹路;大馆子的玻璃被细密的尘埃从边缘向中心蒙上一层,越往玻璃中间就越淡,被她抹布扫到的地方,会有蝇甩子形的透明条块。
我们就是从那条块里看见烧膀蹄、尖椒干豆腐、酸菜炒粉条、锅包肉、干炸丸子这些的,这些好吃的都被蒙上一层灰尘再给我们看,一条子一条子的,显示得总不完全,像是看两幅重叠在一起互相遮掩的画。
茶馆的玻璃有时也是朦朦胧胧,但不是因为灰尘,大多是因为水汽。
茶馆的那个大烧水壶比汽油桶还大,好像一年四季嘶嘶叫或者滋滋响,永不停歇地冒白气,夏天淡一些,冬天又浓又厚。
茶馆的服务员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他们叫她刘嫂。刘嫂脾气甚好,很有耐心范儿。
我看见她擦一张桌子要洗好几次抹布,而且盆里的水从不等到变成黑泥汤才倒掉换水。她换水比大馆子的服务员方便,大馆子的服务员要到后厨去打水,刘嫂则只要把盆放在大茶炉低处的那个水龙头下面,就可以接小半盆开水,然后她只要用脚一踢,洗脸盆向旁边挪半尺,冷水的龙头就在盆上边了。
刘嫂干活很细心,我曾见她从桌子腿的缝隙中,将抹布一头用一根筷子塞进去,然后两只手抓住两头,像拉锯那样来回拉动几次,那些很细的缝隙死角里就干净了。
但是这些都是在客人很少的时候看到的,客人一多起来,再加上如果有表演,水汽就会从每张桌子上生长出来,那是雾里看花的效果。
天木的茶馆是很古老的茶馆,最早是天南海北的戏班子唱戏的地方,兼供茶水。后来戏班子消失了,茶水变成了主角,偶尔一些单弦、大鼓的演出,茶水也俨然是主人,高傲地待在桌子上。
茶馆比大高房子看起来矮一米多,它是平房,也许它俩内部是一般高的,只因为大高房子是尖顶瓦房,与它一条胡同相隔,所以显得茶馆低一些。
茶馆的正面墙的外立面很独特,是小青砖立着砌就的墙面。
在天木镇,那时候家家户户的墙面还多是泥土色的,比较讲究一点的人家,也就是把外边的窗台用一层红砖铺上,这就已经很华丽了。大高房子的外立面是水磨石的,远看是青白色,看起来很冷漠。
而茶馆就亲和多了,这得益于它外立面上的小号青砖的颜色和工艺。
说起这种又薄、又小的青砖,我心里很有想法。
在我记事儿之后,天木的砖厂烧制出的红砖是又大又蠢,表面还很粗糙带刺,一不小心能划破手。
我一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把那些光滑细致的青砖抛弃了呢?
我和瘦猴儿讨论过这个问题,瘦猴儿的见解有一定道理,但我觉得那还是他的揣测。
“小青砖都是日本女人做的,没有男人气。”
瘦猴儿说这话的时候是兰花指,投在地上的影子是一只母鸡的头。其实瘦猴儿生活在七八个姐姐中间,沾染了很多女人习气,比如他喜欢扭腰,还有夹着腿面对你,还有他说话前习惯把胸往前挺一下,但他胸前只有哈喇子的印迹。
茶馆的外立面被小格子似的小青砖这么一打扮,好像穿了一件藏青色底的花布衫,令人想去摸一摸。茶馆左边第二个窗户的一块青砖,就是我们摸得失去了一个角,这样我们就看清了青砖里的内容,是均匀的沙子为主,可能还有施木匠那种用糯米汤的工艺。
沙子在天木镇是永远不会缺的,只要过了铁道,南边全是沙子,而且只需用两种孔洞的筛子过两遍,一准儿就合规格了:一种筛子把大粒的砂石筛出去扔掉,另一种筛子把细土末漏光。
可是再也没见过人们去生产那种小巧玲珑的青砖。
青砖墙的茶馆也是有时令的。
农忙的时候,演出就很少,来喝茶的人多是本镇的一些老头老太太。我记得当时是只要交了两毛钱,座位随便坐,茶、水就管够喝,坐多长时间都没人往出赶。最关键的,茶馆平时说书的桌子上有两个宝贝,一个是唱匣子,就是收音机;另一个是一台电唱机,平时被盖子盖在下面,只露出兔子耳朵一样的一只喇叭。
那个方的唱匣子的顶上始终蒙着一块花布遮挡灰尘,三个镀铜的金色按钮从花布下边探出头来。
茶馆的负责人兼起茶倒水的就是毕三叔,他永远穿着整齐。等客人到了七七八八后,他就一脸庄重地走到唱匣子前,两腿站得笔直,略侧一下上身,好让大部分客人看见他旋转按钮的动作。
他先把最边上的一颗按钮旋动,唱匣子里就会传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一般情况下,开始的时候声音很大,个别茶客会“呦”的一声把手里的茶水溅出来。时间长了之后,我发现胆小的总是那么几个人,有一个瘦老太太更是喜欢像小孩子一样夸张地大叫,她就是朴素贞。
接着毕三叔开始旋动中间那个按钮,随着由远及近、由杂沓到清晰的好听的声音传出,茶客们的头向日葵一样都转向那个唱匣子,好像唱《红灯记》的李铁梅会从那块像炉箅子一样的音箱处走出来。
其实李铁梅走不走出来,我们也都知道她长得啥样子,每家每户的墙上都贴着《红灯记》连环画的剧照呢。我小的时候只对铁梅的红花布衣服感兴趣,但她老是一脸的冷冰冰,我们小孩子不喜欢不会笑的姐姐。
茶客里有的人记性真好,能大段大段跟着唱匣子里的铁梅、李玉和唱起来,那个动不动就尖叫的朴素贞专爱学李铁梅,有的茶客建议她唱一下李奶奶,她坚决不唱。
朴素贞解放前是县城里一个有名的妓女,解放后被放到天木镇,努力改为一名普通劳动者。可是她不会做别的,只会摆弄钩针、绣花针。后来有聪明人让她指导一些妇女用蒲草编织茶杯垫、坐垫,算是派上了用场。
她是茶馆的常客,而且风雨不误,茶馆前的黑板上也经常写着“风雨不误”几个字,它的上边往往是“单弦《胭脂》”或者“大鼓《草船借箭》”这样的字。我们小的时候很奇怪,那个诸葛亮用草人骗周瑜射箭的故事恨不得连吃奶的孩子都知道,可是被一个穿上旗袍的中年女子拿着棍儿,往鼓上这么一敲,再有一个拉胡琴的偏着头一凑热闹,咋就迷倒了那么多人呢,包括我和瘦猴儿。
农忙农闲好像丝毫不影响朴素贞,也就是说,那个擦桌子兼卖水的刘嫂,可以有生病请假的时候,但是朴素贞好像从来没有生过病。她和毕三叔一样,都喜欢一尘不染,每天穿得溜光水滑,像是随时准备出远门似的。
茶馆里的另一个宝贝是那台电唱机,它只是在人少的时候才用,而且声音放得很低。
通过长时间观察,我认为那台电唱机可能原来是朴素贞的,或者至少朴素贞比毕三叔还早地使用过它。因为每到毕三叔去弄电唱机的时候,我看出他总是先偷瞟一眼朴素贞,有那么一点点紧张,显得手脚笨拙。一旦播放中出了问题,比如跳针了,毕三叔会手忙脚乱、无比尴尬,然后求救一样地看着朴素贞。
朴素贞每到这种情况时,就会优雅地喝一口茶,轻轻放下茶杯,抻一抻并不褶皱的衣服,才站起身来,款款走向电唱机。
这时毕三叔就会让在一侧,像个男仆。
朴素贞伸出她保养很好的手去拨弄,几下子就能弄好。而且我发现,朴素贞是从来不把所有手指都一次用尽的人,比如她会用大拇指和食指去捏住电唱机的针头上方,但是取黑胶片翻面的时候,她会用拇指和中指轻轻夹住边缘,然后用另一只手的中指抵住相对的一侧,像翻面饼那样轻轻一翻就好了,那动作煞是潇洒。
为什么说电唱机要在人少的时候用呢?是因为他们播放那几张黑胶片里的声音,很多人是不喜欢的。
“啥玩意儿?那女的吃糖齁着了?” 连瘦猴儿这样的外行都会说,他说的是周旋。
周璇在上海一定有很多大白兔奶糖吃,不然《天涯歌女》怎么都是甘蔗水的甜味儿呢。
放胶片的时候由于他们会把声音调低,窗外的我只好把耳朵贴在玻璃上,这样就能听得清楚,一旦离开窗户一尺多远,我就听不清到底是铁梅还是周旋了。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啊,郎呀咱们两个是一条心,哎呀哎哎呀……”唱得我的心像被醋泡久了,拎不起来的软。
如果是赶集的日子,毕三叔会把唱匣子中间的那个按钮调到蒙古书上面去。蒙古书我虽然听不太懂,但是他一会儿唱一会儿说的,我很喜欢。蒙古书在我并不陌生,因为我的姥姥姥爷都是蒙古人,他们过年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在微醺的状态下,一边看舅舅和姨他们玩一种一百多张的纸牌,一边听收音机里的蒙古书《封神演义》。
蒙古书又叫乌力格尔,据说我姥爷的一个叔叔是说蒙古书的老艺人。
赶集的日子里,南来北往的牧民比较多。如果是冬天,他们就穿着白茬皮袄,手腕上挂着马鞭,偶尔也有背着砂枪的,在买卖完成后进茶馆暖和一会儿。这时毕三叔就会拎出一只更大的茶壶,从坯块一样大的茶砖上用刀撬下几块茶叶,然后放一些盐粒,接满开水后在小炉子上再煮一会儿,之后用二大碗一碗一碗地倒给他们喝。
牧民们会从怀里掏出奶豆腐或奶皮子还有小馃子,就着砖茶一点点吃,边听着蒙古书。
赶集的日子是毕三叔和朴素贞比较清闲的时候,毕三叔只需要供应砖茶、打开蒙古书按钮就可以。
一般情况下,朴素贞在听蒙古书的时候脸是向着窗外的,好像是看风景,其实是走神。
这让我能够有机会看清楚她。
那时候她应该四十多岁了,可奇怪的是她的脸上没有一条皱纹。她的眼睛连走神的时候都像是在说话,如果她忽然转动一下眼珠,你就会吓一跳。不是因害怕吓一跳,而是担心被她看穿了内心的秘密的那种惶恐。
她虽然不怎么爱听蒙古书,但是却梳着一个蒙古或满族老太太才喜欢梳的“抓髻”,用一张黑色小网兜住头发,再横插上一根银钗,令脖子有水曲柳木的利落感。
赶集这天不怎么忙,毕三叔就会里里外外走来走去,一种不安的神态。
喝茶的人时间久了免不了要上厕所,茶馆的厕所建在后院里,茶客可以直接从屋子里的后门进后院,也可以从前门出来绕到后院的小门再进后院上厕所。
那天,我正好也想去厕所,就袅悄地跟在正门出来的毕三叔身后进了后院。我没有看见朴素贞是什么时候从茶馆后门出来的,等我发现他们俩在小仓房里说话的时候,我已经进退两难了。
开始的时候他们俩都是侧着脸,看不见我这个小孩子。
“你胆子太大了,小心叫人看见。”朴素贞的声音。
“没事儿,他们听蒙古书呢。”毕三叔安抚朴素贞。
“不是已经如了你的意了吗?这几年咱们哪不见面?你还弄这个。”朴素贞的声音开始走年轻路线。
“光见面有啥用?那么多人……”
“你还想咋地?”
“咋地也不想咋地。”
“那你咋地?”
“我……我想摸一下你的脖子……”
“别闹!死鬼!你早干啥去了?”
“不是找不着你吗?我当时是要娶你的。”
“那你还猴急着娶老婆?谁信呢!”
“我没办法……别动,你头上有草棍儿……”
“骗谁呢?快点,让人看见就糟了……”
我一直不敢睁开眼睛,忽然“扑棱”一声,一只刚下完蛋的母鸡从仓房里飞了出来,骄傲无比的咯咯大叫。
朴素贞一转头看见了我,脸腾地红了,接着用双手捂住。
毕三叔也看见了我。
“一个小屁孩儿,不怕!”毕三叔本来是安抚朴素贞,但他的话激起了我的怒火。
“搞破鞋,不正经,老不要脸……”我把我能想起来的都说了。
毕三叔一点也不惊慌,从裤袋里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一甩就奔我而来,我本能地用手接住,那颗奶糖就在我手心里黏住了。
“记着,别和你爸妈瞎说,以后还有糖块。你要是说了,哼!你自己想吧!”毕三叔的凶相也像调情。
但是我还是害怕了,因为我忘记去撒尿了,就直接从后门走出去,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大白兔奶糖。
“你从哪儿捡的?没有烟沫子。”瘦猴儿含着我分给他的半块奶糖说。
一般情况下过年的奶糖如果留到那个季节,准是在裤袋里和烟沫子混在一起了,也不怪瘦猴儿要问。
“你认识朴素贞吗?就是那个梳抓髻的女的。”我从朴素贞开始打听。
“不认识,我妈说她一辈子不能生孩子了。”瘦猴儿含混着。
“为啥不能生孩子?”
“我不知道,好像和她在城里的事儿有关。”
“毕三叔原来是城里的?”我一边帮我母亲摘豆角,装作不经意地问。
“你咋想起问他来了?”
“没啥事,我今天路过茶馆看见他了。”
“朴素贞也在?”母亲问。
“谁是朴素贞?”我假装不知道。
“哦,绣花那个女的。”
“好像她总去喝茶。”
“不去才怪呢。”母亲的目光已经交给天边的晚霞,我不好再问下去了。
答案最终水落石出的时候,茶馆已经被天木镇的一个混社会的给拆掉了,盖起了二层楼,我也离家在外求学多年了。听说还在茶馆被拆之前的两年,毕三叔就去世了。
之后的两年,朴素贞依然每天去茶馆喝茶,只是不再放电唱机上那些黑胶片了,也不再跟着唱匣子唱李铁梅、李玉和了。有人看见朴素贞小黑网兜里的头发就在那两年变得花白,她更多的时间是从玻璃窗向外看,连说大鼓书的人点她的名她都不回头。
知情人透露,毕三叔解放前在县城里的一家戏园子当茶水,看中了看戏的朴素贞。朴素贞也被这个女里女气的傻小子感动,准备自己赎身嫁给他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朴素贞被下放到天木镇后与毕三叔失去了联系。
好几年以后,毕三叔娶了毕三婶。
再后来,毕三叔才知道朴素贞在天木镇。他就托关系把自己迁到天木。
这时茶馆改成集体的了。他就变成了集体工,好像是工资和工分混合着拿,日子比一般人过得强,比好的还差一点。
毕三叔最后死于肝癌,朴素贞前两年也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就是俗话说的老年痴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满头银发的朴素贞,每天坐在养老院门口,对着来来往往的人笑。她的牙齿保持的很好,笑的时候一点也不难看。
她屁股下坐着的,是茶馆拆下来的几块小青砖。
(20190702呼和浩特)
(摄影:王阔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