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回家
今年,第一次春节没跟母亲一起过,想回那个家,那个被人称之为家乡的地方。人在世,必要有家,有寻根的地方。
猴年伊始,万象更新。春在北方,总是使人盼了又盼,等了又等,才万分娇羞姗姗而来。然而,二月里,北方春的影子还没见,依然是满目白雪皑皑,只不过节气标注立春是了,这个月份在北方是见不到春色满园的,好在,作为北方人的我们早已习惯。
大年初一,车站人影寥寥,万家团圆的日子,想必如我一样出行的,基本都是度假或者旅游的,归家的回程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了,探亲访友的基本也要过了初一,才会出动,而我,却不能再等。
这是一列终点发往海拉尔的火车,我要去的是途径的一个站点,一个在地图上不起眼的在鸡脖子方向的,有着十多万人口的小县城,省城距此地有九个半小时的车程,票号显示十八点四十五分发车,凌晨三点半到达。轻松地上了车,找到座位,车窗外,远方的灯火,眼前倒去的树影,深蓝色的苍穹,数不清的星子,和对面铺上轻微的鼾声,是我安顿下来自己后,眼睛对大脑反馈回来的信息,这样的旅行实在很平常,是我众多出行日子里最平常简单不过的一次,只不过这次把时间放在了大年初一晚上,意义才有了特别。
习惯了独自一人行走的旅程,对于一个怀旧的人,判别之一是老了,老了的人才会怀旧。再有就是情商稍微多了一点,总爱回忆过去眼眶发潮心发烧。本性使然,虽经历诸般苦楚,仍不知悔改,压在心底如蟒蛇般游动,又怎能靠平庸之力驯服呢。
三十多年的时光,就像长在身体上的胎记,无论漂泊到哪里都会被生他的父母所相认和记忆,且随着青山绿水一起成长。
如今不小心已过了不惑之年,离家也有十几年的光景,少时和青年时代深刻于心底的人与事,却愈发清晰活泼起来,屡屡入了梦境来。
白雪覆盖下的村庄,散落着十几幢平房,炊烟妖娆做着各种屈伸运动,袅袅盘旋上升,最后与蔚蓝的天空融合。路口,一个穿着脏兮兮羽绒服,趿拉着一双露出棉花的毡底靴,年纪约摸十一二岁左右的孩子,抱着一只同样脏兮兮的长毛狗,好奇地望着我们。同学开了一辆崭新的白色凯美瑞,颇有点发达的味道,扭脸问坐在副驾驶上的我。认识这孩子吗?看看像谁?我仔细看了看,把记忆中的人搜寻了一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你这个大作家笔下写过的一个人物,这就是她的孩子。
同学轻轻地提醒我。
哦,是了,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似乎有乔乔的影子,还有乱蓬蓬的茅草样堆在头顶的短发。乔乔是我十多年以前写的一个小小说中的人物,人物原型至今生活在这个村庄里。乔乔是个苦命的女孩,因脑膜炎后遗症,原本漂亮可爱的小女孩,智商永远停留在三四岁。乔乔母亲早逝,父亲又娶了新女人,后妈不喜欢整天在外疯跑不会做家务且饭量还很大的乔乔,乔乔常常到垃圾桶翻找吃的,全村人几乎都给过她吃的喝的,衣服也是乡亲的孩子们穿剩下的,裤子不是短一截,就是袖子少了半个,好歹能遮住风寒,对于一个没娘的傻孩子,乔乔每天还是快快乐乐的,见谁都笑。十六岁那年,父亲把她嫁给了村上的侯老三,结婚那天,穿着红袄绿裤的乔乔傻笑着,被大她二十几岁的侯老三牵着手领回了家。侯老三在村上名声并不好,偷鸡摸狗好吃懒做,还打爹骂娘,好人家谁会把自己的骨肉往虎口里送呢。
哦,这是,这是乔乔的女儿吗?我的心如同被重物击了一下,疼痛蔓延。
可不是,造孽呀,孩子遗传,跟乔乔一样,智力也有问题。同学叹了口气。话题就此被冰冻,我们的车子在向前行驶,人们行色匆匆,买菜做饭,打牌聊天,猫冬生活继续。
同学陪我看望了姐姐出来,刚要上车离开,路对面,一个紫红脸膛,穿一身破旧蓝中山装,趿拉着一双掉了跟的红靴子,顶着一头乱蓬蓬头发的女子,正抄着袖小跑跟在一辆牛车后面傻笑,大冬天,穿的这么单薄滑稽,不是她又是谁呢。
乔乔!我脱口而出。
乔乔笑着,露出豁着的两颗门牙,不追牛车奔我而来,不等我的表情恢复过来,已从我惊诧的眼前走过。
看到了吧,侯老三打的,牙都掉了,侯老三爹妈活着的时候,乔乔还能有个人疼,能吃饱饭,现在,就是东家西家的乱窜,赶上心好的能给碗吃的,遇上讨厌的直接给轰出去,村上给的低保,还不够侯老三喝酒打牌的,脸都冻成紫茄子皮色了,最苦的还是那个小姑娘,生下来没人管,村上拿钱送了几回学校,都跑回来了,钱也被那个造孽的侯老三花完了。
太阳底下,白雪覆盖下的村庄,依然宁静,猫冬的人们还未感受到春的召唤,我不禁裹紧了大衣,车子碾压雪地的声响,与窗外肃穆的白桦林,一起向后倒去。
我的村庄,一片苍茫。
昨夜,又梦到父亲,穿着灰蓝色羽绒服,沿着雪路蹒跚走来。可巧,今早,不经意间将眼睛飘向窗外,竟然望见一个身着灰蓝色棉服的老伯正沿着马路对面蹒跚走将过来,那身形像极了我的父亲。心立时一抖,难道是父亲地下有知,回来看我们了么!
前日,是父亲三周年祭日,我们提早计划,准备驱车前往老家祭拜,未出家门便已焚香告知父亲,祈祷父亲佑助我们此行顺利,并深信父亲大人定会在那边给儿孙以祝福。这个梦境在这个重要时刻突然闯进来,将父亲的牵挂再一次翻找出来并清晰地影印在脑,如此的机缘巧合。是了,定是父亲不能放下心来,总是怕我们虎头蛇尾做不好家事,就如他生前总是对我们放不下心来,常常是那边吆喝我们去做,这边又要补上去,与我们一同完成大大小小的家事。
公元一九八六年冬季,父亲得了出血热,当时,在偏僻的小农场,缺医少药医疗条件极差,甚至没有好医生愿意留下来,农场卫生院唯一的医术还算不错的大夫,对出血热这样新生病种还不是很懂,父亲一个病房中的其他两位出血热患者因误诊为重感冒用药而相继离去。父亲也是周身布满血点,高烧不退,医院似乎就要宣判那可怕的两个字。许是上天垂顾,昏迷中的父亲,在医院的第三天醒了过来,叫来了在农场的小叔叔,跟小叔叔交代了后事,嘱咐小叔叔照顾母亲和我们姊妹四人。当我和十六岁的大姐坐着大胶轮赶到医院,望着遍布白色的病房,和周身插满管子的脸庞肿大变形的父亲,我骇住了,把着病房的门不肯进去,被一脸愁苦的母亲呵斥,揪小鸡样掼到父亲床前,父亲用眼神制止母亲的粗暴,满眼慈爱地望着我,没说一句话。
所幸,父亲躲过了那场大劫!自此再无大病,甚至感冒发烧也很少临到,几十年未有住院经历,家里人甚至父亲自己都认为,他的身体很健康,疾病似乎离他很遥远,这样的认为使我们忽略了对父亲身体状况的筛查和预防,为后来的亲人分离埋下了说不尽的懊悔和创伤。
父亲一生勤劳,有铁匠手艺会种地,是个好把式,他的大半生都与土地为伴,从小教育我们爱惜粮食,对土地心存敬畏,待我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如小鸟般相继飞离他和母亲的怀抱,父亲也在渐渐老去!当有一天,电话线那端不再有那个熟悉不过的声音洪亮的小老头出现,一贯要强的父亲已经躺在了病床上。一直以来,我们总是担心多病的母亲,忽略了以为健康的父亲,当我们认识到的时候,父亲留给我们的时间却太少太少,他的离去让我们这些儿女重新审视!认识健康,这两个字当真重若千斤,拥有这两个字的人才是这世上最富有的人。
车轮在高速上飞驰,天气预报有大雪来临,这样的天气催促我们,提前去看父亲。父亲的身影伴着初春的原野,还有田地中尚未消融的春雪,浮现眼前。尘封的故人旧事,悄然占据记忆的空间。夜半,开始落雪,雪花一片片无声落下,苍茫中,那个穿着灰蓝色棉袄的白发老人,沿着雪路踽踽而行。
七十二载,父亲用心走着自己平凡而又普通的人生,他是万千父亲中的一个,是海中滴水,微小中却汇聚了波澜壮阔父爱的江。,滴水穿石之所以被人敬畏,不是比较力量,而是因相信、责任、坚持和守望,故所得。
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天,日子不紧不慢,拉长了我们对父亲的思念。父亲之灵有知,我们回来看他,天降大雪,以为感应!面对父亲,我们跪地磕长头,愿父亲大人在天堂安好!
本名张广玲,祖籍山东省肥城县,本科学历,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讯文学院黑龙江中青年作家班学员,萧红第十二届作家班学员,自幼酷爱文学创作,迄今发表新闻通讯消息20余万字,多篇中短篇小说、散文散见《北方文学》《岁月》《章回小说》《青年文摘》《中国微篇小说》等杂志上,从事多年新闻记者编辑工作,目前在黑龙江省农垦哈尔滨管理局民政局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