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绯:巴黎,高耸的蕾丝

继续修订法国游记。突然想到前些天有编辑朋友评价说,我现在的文字仍然有很强的西化气息,语法习惯上表现尤其明显。是的,我一直承认,仅从文字层面而言,10年前乃至5年前,我仍然是一副毫无掩饰的【翻译腔】,后来转化成【汉学腔】也很自然。当然,这是在以海德格尔哲学为基调的法德哲学调和之结果,更是以罗兰巴特符号学为语法的零度写作之摹拟;10年前我这么说,10年后我还这么说,可惜,仍然没有人能够更多一些领会(所以这部游记再三重版,能读懂的恐怕也不多)。

还好,昆曲和禅宗,将路径稍稍挪移与重返,归于古典语法密林之中。之后,近代文史与花边,让我的文字彻底同尘与流俗,入于当代读物码洋之中。12年后,如今翻阅旧稿付诸重版,还是决意不改动当年的行文风格,无论其用语晦涩、表述散乱还是情绪错杂,终归算是一种时光刻度式的表达罢。在此,拈出书稿开首一章,看看这12年前的思之苦与文之悦罢。

巴黎,高耸的蕾丝

17世纪的威尼斯,产生了“不可言喻”的开叉灯笼内裤。到19世纪中叶,这种内裤经过改良后被加上了蕾丝花边,在当时,能够瞥到一眼衬裙的花边与性兴奋几乎是同义词。然而,在1889年之后的巴黎,你可以每天每时每刻享有这种兴奋。蕾丝,320.75米高耸的蕾丝,矗立在巴黎所有的视觉空间中——埃菲尔铁塔。

蕾丝必然是隐密的事物,它的诱惑与趣味正在于此。一个被各种遮掩物所隐蔽的身体必然是性感的,因为如此一来才有窥视欲的诞生。而蕾丝是窥视欲的极致与性感身体的完美同谋,彻底混淆了窥视、性感、身体、欲望、色情之间的关系:做为一个隐密的联结物,蕾丝的出现,用一种全新的透雕艺术,使身体成为性感的浮雕,而欲望跟随蕾丝繁复的曲线弯曲起来,这种弯曲带来了某种持久的、不言而喻的愉悦。但蕾丝又是一个公开的阻隔物,它切断了身体在视觉中的完整性,将对隐私的包裹优雅化、合法化;它不直接担负包裹的功能,它是包裹的功能延伸与美学评价。

兴许当年的建筑师古斯塔夫·埃菲尔(Gustave Eiffel,1832-1923),看到了蕾丝的悖论所具有的卓然不群的人类学价值。沉睡在罗马风格及其纷繁变种的石头世界中的巴黎,一如裸睡的妇人,可以有色情或者欲望的价值,但一览无余所造成的视觉松驰却无法找到性感的价值。埃菲尔给巴黎带来了钢铁的蕾丝,企图将性感的价值永久地、不朽地赠予。

莫泊桑(Henri René Albert Guy de Maupassant,1850—1893)是纯粹的色情狂,这个1893年死于梅毒,按照左拉(Émile Zola,1840-1902)在悼词中所说的“充分享受人生欢乐”的人肯定不会接受这高耸的蕾丝。1889年之后的巴黎,在他眼中只有在埃菲尔铁塔一楼餐厅里用餐时才具有视觉的价值,因为这是唯一看不到钢铁的蕾丝的时刻,因为这是唯一可以观赏巴黎全裸的时刻。虽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说:女人在脱到全身赤裸时,就失去了性感;但莫泊桑并不接受性感的价值,他直接钻入巴黎的蕾丝中,观赏全裸的巴黎或许成为他生命的最后四年中唯一的激情。

那么,登上埃菲尔铁塔,穿透这巴黎高耸的蕾丝之后,巴黎在视觉中是否真的具有一种主体的色情?金光灿烂的荣军院从一片灰白的建筑物色块中突兀而立,这个收殓着拿破仑尸骨的如金色皇冠般的建筑物似乎是另一个巴黎的中心——没有钢铁蕾丝的巴黎的中心。那么作为色情的主体——没有埃菲尔铁塔的巴黎充竟该如何观赏?这色情的主体的中心竟是荣军院?这主体是否存在?

或许不能把主体想象成某种俨然存在的实质性的东西,而是通过获得可能性的维度被确立的空无倾向的存在。埃菲尔铁塔一定就是这样的东西,它会让你放弃谈论“主体是否存在”这样的宗教问题。有埃菲尔铁塔的地方,让荣军院也在那吧!有高耸的蕾丝的地方,让拿破仑的尸骨也在那吧!

哦,弗罗伊德(SigmundFreud,1856-1939)的名言“有本我的地方,让自我也在那吧!”据说,这一名言译成法语就成了:“有它的地方,我一定来!”那么,还有没有更性感的转译?

哦,你想得到!有蕾丝的地方,我一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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