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金刚老鬼丨大理故事
每天的心情就像这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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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 瑞
老鬼是利川人,三十多岁,不高,光头,粗眉大眼,肚腩稍挺,严肃时好似金刚,展眉一笑便如笑面佛。虽是工科出身,却喜欢文艺。多年前,读到野师的《乡关何处》,心为之恸,便微博传书,与野师取得了联系,多有交流。
他一度在上海做电脑配件,后回利川与人合伙开公司,风生水起。因不可描述的原因,公司被迫关门。负债之下,生活一时窘迫,妻子与之离婚,留下一子,由他抚养。那是他人生的至暗时刻,深感走投无路,几欲轻生。野师的良言劝导,他才走出来。那年四月,他奔到大理,专程拜访野师,顺便散散心。
在苍山洱海间走了一圈,他很是喜欢,想做一点事,定居下来。手头资金有限,他却是信心满满,开始卖凉面。大理很多卖这类小吃的,都推车在洱海门一带摆摊,不用租金,只是每天被城管轰赶,活得像过街老鼠。老鬼说,我不想跟那帮孙子打交道,宁愿花点钱租个摊位,也不走街串巷。摊位在玉珥路下段又一村饭店门口,每月给店老板几百元,还可以借用厨房。
古城游客最多的,是在复兴路靠近南门那边,和人民路一带。人多财旺,便成寸金寸土之地。老鬼去问过,小小一个摊位要五六千元一月,哪里租得起,也只问问罢了。玉珥路靠近北门,游客稀少。又一村对面人行道,也还常有游客结队漫步而下,或出洱海门,或经叶榆路转上人民路。他这一边,却是少之又少了。
老鬼有几分醉金刚倪二的豪侠之气,洒脱豁达,也像野师笔下的烈士王七婆,野心贼大,都是开个厕所就想连锁的主儿。见面之初,他直说,瑞哥,我这个凉面可不一般啰,口味跟整个大理的正儿八经不一样。生怕我不信,又悄悄透露:调料,关键在调料,我这个调料可是独门秘方,不信我调一碗你试哈,那硬不是鬼扯谎。说话之间,他调了一碗。一吃,我这平庸至极的味觉,竟没感到什么神奇之处,只说,嗯,好吃,确实好吃。
白天无事,经常散步到他摊位吹水。又一村生意冷清,临街的店寂寂无人,唯有几个跑堂掌勺的玩着手机。老鬼的摊位摆在门口石阶上,过路上下都能闻到香气,零星的几个游客竟都闻而不问。我们坐在大堂里,谈文学,聊电影,扯时政。不管聊什么,老鬼都有一些精到的认识,至少与我不谋而合。这是我们能成为朋友的基础。
关于如何经营自己的凉面生意,他有一套完整的计划。门口的这个摊位,只是起步的一个小点。我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顿觉它真是这条街上最孤独的家伙。重点是加入各大外卖平台,以秘方的独特口味,迅速赢得广大消费者的好评,然后就是源源不断的订单。
一碗买八元,刨除成本,净赚五元不难。每天能卖出一百碗,日子就安逸了。但他的目标是两百碗,然后再开分店,以传销模式无敌发展,占领整个大理市场。到那一天,他只需在店里一碗一碗地调,由外卖小哥风驰电掣各处上门送餐,便万事大吉了。
考虑到大理本地人喜欢酸辣,而他的独门秘方是麻辣,所以,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本地人。他呵呵一笑说,本地人太少了,必须做游客生意,才能做大做强。本是一双鼓捣软件编程的手,却飞叉扬戟调起凉面,怎么想,我都觉得有那么一丝丝违和。至于他的独门秘方,我连一个字都没敢问,生怕那是什么武林秘籍,忌讳人家惦记。
倏忽两月光景,老鬼的市场还没打开,政策有变。之前,古城的小摊小贩,虽常被城管各种轰赶,毕竟还能存身。如今为保护洱海,新政出台,外面一律不准再摆摊。老鬼那孤独的小摊,每月交了几百元租金,摆在门口台阶上,也被告之有损市容,必须撤走。于是,只得挪进屋里。在那么显眼的位置,路人尚且闻而不问,挪进屋里几乎就没人看一眼了。
穷则思变。老鬼与对面超市老板一番商谈,同意他搬进大堂,租金按每售出一碗三七分成支付。超市大堂人流较多,生意渐有起色。周边几个商铺店主图一时方便,早已成为他的常客。他们都是本地人,或久居大理,习惯了酸辣。老鬼不得不改变独门秘方,放弃了正儿八经不一样的麻辣。我去后,他又调一碗,满脸自信地说,瑞哥,虽说是酸辣,还是我的独门秘方,稍稍改了一哈,味道跟他们的完全不一样。我边吃边回味,深感自己平庸的味觉,愧对这独门秘方的一碗凉面。
各处小摊小贩都被禁绝,想入驻超市大堂的一天天多起来。老板是个有生意头脑的,岂能错失如此商机,便坐地涨租,不再按什么三七分成,要他每月硬给一千五。老鬼算了笔账,一天奅起能卖三十碗,赚一百多块钱而已,一个月也就四五千的进账。除去开支成本,房租水电伙食费,只能剩下千把块钱。千里之外的老家上有老下有小,全靠他一人支撑,可不能这么整。
他想退回又一村,观望政策是否有变,再做打算。谁知又一村的老板也不甘人后,配合新政涨租。人家超市大堂一千五,他这可是饭店,又是他独家入驻,所以要两千。岂止人心不足蛇吞象,简直是象心贼大好吞蛇。这还搞得铲铲。晚上在他银苍路赁居的陋室里,两人就一碟花生米喝酒,我第一次看见生性豁达的老鬼一脸沮丧。
次日一早,我还在住处编发文章,他打来电话,开口即说,瑞哥,我也进寄庐了。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喜悦。发完文章去客栈,他笑嘻嘻迎面而来,像是初次见面时一样春风得意,信心满满。
原来,他将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了野师,准备辞别回恩施。当时寄庐装修刚完工,即将开业,正需要人。野师有意留他,叫他跟陈总聊聊,看能做个什么。他曾在公司跑业务,擅长人际交往,但寄庐暂时用不上。既然如今在大理摇身一变卖起凉面,烹几个小鲜应该不成问题。陈总就说,你暂时在厨房吧,等一切步入正轨后,再做安排。
客栈包吃住。他退掉月租九百元的房子,搬进了客栈的宿舍。宿舍不宽,靠墙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床,暂时只有他一人住,也还安逸。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被子枕头叠得整整齐齐,单身汉的生活也一丝不乱。床头放着两本随身携带的书,其中一本是方舟子写的。每逢聊天,他总劝我看看,并说,瑞哥,你看了他的书,三观都会变。我也略略翻过几页,但害怕三观被颠覆,终究没读下去。
六月的大理正是雨季,天天细雨霏霏。全国酷暑高温,这里竟像初春般微有寒意。客栈还未正式营业,我们都很闲散。老鬼每天的工作,便是在厨房里炒炒洗好切好的菜。饭后,我们或出去逛逛古城,或在客栈里闲聊,或看书。大堂一侧的书架上,摆放了上千册书。昼长人静,窗外雨声风声,竹枝轻摇,拥炉烤火,一书闲阅,想起来真是一段美好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客栈很快因不可描述的原因被封,我们一干人也都风流云散,各漂天涯。陈总深感无奈,又心怀愧疚,特地多发了两个月工资,以便我们在大理自寻门路。大理虽是世界旅游名城,地方毕竟不大,工作机会不多,工资也低,到七月各个客栈酒店民宿基本不缺人。我一介书生,在这边几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已做好回广州的打算。
经陈总牵线,老鬼跟丽江一个做啤酒的老板联系上了。他专门奔去丽江考察过,看能否合作。当晚,他打来电话说,丽江好冷清哦。详情我没细问,结果终是没合作成。我正好接到一个小说改写工作,在大理过于散漫无法静心改写,便提前回了广州。老鬼离开大理时,也没送他一程。他发来信息说,瑞哥,江湖有缘,恩施再聚。
是年底,回家过年,到恩施正好大年三十。我先去他在金桂大道的租房。父子两人住在楼顶陋室,全无过年气氛。别后偶有联系,他说在做一款网游。目睹一眼狭窄的房间,不用问也知道他境况不佳。他烧了一锅菜,我们开始喝酒,三杯下肚纵声高谈犹有豪气,五两麻翻嬉笑怒骂管他今朝明朝。临别,他一直送我到车上,相扶而言,瑞哥,今天我本来不准备过年的,你能来陪我们父子俩,我真开心。
2018年,他开始做猪饲料生意。这家伙做的事,总是让我始料不及。二姨在恩施乡下开有规模不算小的养猪场,便介绍给了他。之后,他们常有合作。转眼又是一年,正月里,他开着车到我家来,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我是毫不客气地收了,心想,他果然赚到钱了,打心眼里替他高兴。
去年,他又遇到了资金瓶颈,求助于我。我也是有心无力。年底再联系,他已转行做快递。这又让我始料不及。但我相信,没有什么是他扛不住的,挺不过去的。生活已经把他打进了最底层,他什么都可以做。在这现实里,我们遭遇着各自人到中年的尴尬,怀着莫名的悲愤,和一些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希望。挺住,兄弟。
2020-2 于广州佳桐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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