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艳:已经像走在这样的一条路上

一早,去门口菜场,和青菜萝卜豆腐,相互问候打量。每次,都满意地拎回来一些,这样专注三餐,已经有一些日子了。
手机里的坏新闻,海水样一浪浪涌来,总会有塌桥、沉船这样不尽人意的事情发生。
把这些青枝绿叶的菜摞在灶台上,就仿若摊开一片盎然的日子,这,才是生活的真谛,才是被我忽视了半个世纪的生活的真相与崇高。它们在我的手上腾挪辗转,时光在它们身上一去不返,它们,我,时光,相遇相依。肉体是我的神殿,我要祭奠它,保有它的清洁与安详。
曾经,我不应该为了这仅值三元钱的一餐,而让婴儿般透亮的眸子蒙尘,让月亮般柔软的笑容隐遁,总之,让一个人从简单到疑虑,从清澈到浑浊,从安宁到焦灼。
总之,拿珍珠换来糟糠。
但是我觉得,曾经为华丽又无望的梦想努力是值得的,我现在每天还会画画和写作,延续着这么多年来一直做的事情,像不谙世
事的孩童,独自做一个无聊无用的游戏,任性,泰然。
我的世界里,只剩餐桌上的一碟菜,健身房里的一节瑜伽,以及一张小小的画,已经别无长物。我觉出了这空空如也,带给我的从未有过的满足与成功,如果可以大胆地使用“成功”这个匪夷所思的词。
终于,可以目不旁视地过上这样平常的日子,关心粮食和蔬菜,身体和大脑,关心我的心,无需多言。这是披荆斩棘,一路伤痕走到今天早晨的。
走在这样的一条路上,顶着高昂的头颅,和心无城府的目光,携裹着干净无辜的心跳,像流浪汉历尽了万劫不复的灾难之后,终于回到家,默默地活着,安然地活着,沉浸地活着,是的,挺好的。
           充实以为美
   今天画了树木园崖头上红嫣嫣的小野果,成片的丛树,用大墨块配星星点点的胭脂,画出了这秋天里值得路人驻足凝望的美。
   还画了一排在蓝天下,高士般矗立的树。当时,走在路上,树们举着料峭的枝干,橘黄色的叶子,有的挂在树梢,有的落在树下,忽然有一瞬间的感动,有谁不是被裹挟在如此悄无声息的四季轮回里?如果能画出一点来自生命的温度,也不妄树们不遗余力地成为一棵树。
   还画了昆山村的山和房子,这些景致,我已经不厌其烦地画了一些,可每次,我都屏住呼吸,把山画得又厚又神秘,房子轻盈又舒朗。是的,这是我的一个态度,尽量地诚实,面对一张干净宣纸,不能不收敛起躁气,和自以为是的高贵,像向往春天一样,向往这张婴儿般纯净的空白,一次次为它逆风而行!
刚刚,还临摹了沈周的河滩和小船。
今天画累了,是充实后的疲惫,不要去追问这一切背后的意义,此时,窗外飘着入冬前的第一场雨,冷气丝丝缕缕入侵而来,那么,假设这画的意义就是抵挡这漫漫寒夜的暖。
   老子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和,是无限的饱满与强盛,亦是巨大的虚空。那么,再假设这画的意义,就是在我们遇到暗礁、凄苦抑或荣耀时,能依仗一幅画的冲和之气,一个平凡的人,成为久经沙场的勇士。
   不全不粹不足谓之美,那么,这背后的意义,该是在我诸多难以企及之处,依仗自然、古人,以充实博大为上,以劳作付出为幸,以内在丰盈为美,就是最好的人生成全了。
         立冬后的一天
    2020,立冬后的树木园。
来吧,就在这里,一丛树,一架山坡,一滩水塘,我粘附着汽油味、早餐味、脂粉味,坐在了这无边的清凉之中。那些由赭石加藤黄加胭脂混合而成的叶子,调动了全部的美学意义,它们带着美,正在由秋的孤独,走向冬天里的孤独。
删繁就简的枝丫,是一支朝天独奏的笛子,一棵料峭的小白杨,就是一个声势浩大的交响乐队。
没有伤感的抒情,只是无边的安静。
山坡在朝霞里,光影斑驳,细碎的蒿草,垒成莫奈笔下那个草垛似的山头,成为可以做掌上观的景致。时光一言不发,任凭快乐者快乐,忧郁者忧郁。
画板架在枯草遍地的土梗上,草尖上的露水刚刚散去,它们匍匐在地,勤勤恳恳地从春长到了现在,长成了佛的模样,叶茎短促而坚韧,神采寡淡而昂然。曾走南闯北的画包、七彩的颜料盒、黑夜般的墨汁,带着37度的体温,一一附身贴近它们。
我坐在这里,像突然造访的客人。
看看空白的画纸,看天,看虚无的远方,看这寻常的、白驹过隙的一天,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画,就已经十分美好!
并不是非要画一张画,而是画画,就是心无旁骛地追寻云烟,追求着做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
就是这种坐实了的稳定与向往,让我无数次一意孤行,奔波而来。
此时,红尘里的喧腾跌宕、名缰利锁被挡在硕大的画板之外。
不时有人经过,他们钓鱼,照相,唱歌,健身,谈情说爱,声音清浅愉悦,都是最好看的人间烟火。
画,无需多言,只要在太阳下山之前,目送最后一枚枯叶,飘落在树根旁取暖,就完整地记录下了这深秋里的荣耀,建造了一个温情的道场,就在冬来临之际,举办了一场盛会,依此慰藉这园子里林林总总的植物。
是的,彼时,我已精疲力尽,请允许我做回曾经那个无所事事的天真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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