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彭定华/门口 / 开普饭

门口

作者：彭定华

小车进入临水环山的八景村路，不多久就要到家了。清澈的水面微波荡漾，起伏的山峦苍翠茂密，偶见鸟影从空中划过。过年的气氛来了，不少人家贴着对联，悬挂着红灯笼。一路跑过来，只进入村路才开始留意路旁的房子，至于哪里兴建了哪里装修了，我并不知道，每次回家大都来去匆匆。过年有空闲，就多点陪伴亲人的时间，还可以轻松随意地相处和交谈。

近了，小车就要经过学校，往右拐，再前行两百多米，会看到一座小小的水泥桥。桥下水流潺潺，肥美的青草飘飘浮浮，麻石和青石溜光洁净。小桥旁边有一栋新房子，后面的树木青葱一片，时有鸟儿啼啭或飞翔，菜地绿油油的。给人的感觉就是，好一个清幽和恬静的世界，如世外桃源。

往往这时候，我的婆婆已从侧门口走出来了，在坪里徘徊张望，她数着我们回家的日子好些天了。弟媳说，她不停催打电话，有时很晚都在念叨。婆婆看见我们会欣喜不已，连连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布满皱纹的脸乐成了菊花，可是，还怎么高兴挡不住白发生长的速度，好在一顶毛线帽子遮住不少，只耳边露出一些头发。我会惊异于岁月的沧桑，怎么腿脚越来越不灵便了，还要拄着拐杖行走？难怪她多次抱怨自己老了，干什么都不行了。婆婆还会问，什么时候放假的，人都好吗？在她心里，关注的不是工作如何，人健康平安就是最好的，这一点我们可能要年老了才能体会。

趁我们把一堆东西拿下车子放进房内，婆婆已走进里屋，从红色箱子里找出一条条毛巾，放在一旁，都是我们仨用过的洗脸、洗脚、洗澡的毛巾。每次我们走后，她都要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收藏起来，用带子捆在一起，按家庭归类，从没搞错。有的花纹近似，她便在毛巾上用针线做个标记。爱人说，婆婆年轻时是当地有名的裁缝师傅，做上门工忙不赢，难怪针线活针脚又匀又细。也许受益于会缝纫的母亲，爱人踩缝纫机很内行。

等我们坐定后，婆婆就开始忙活了，茶杯一洗再洗，用她缝制的布块，那是两端有布条固定的布块，可以挂起来。用开水泡过茶杯才开始放茶叶，有的还放椒子，这东西有点麻辣，是山里的特产，据说助消化和提神。有的就放芝麻，一般自己炒的，婆婆把它装在瓶子里。每次总要多泡几杯，怕我们喝完一杯少了接着喝，或者才放下饭碗，她就端茶来了，形成了习惯，说过多次让我们自己动手，她改不了。面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端茶，我真不习惯，心里惶恐和不安，只好双手去接，即使不想喝也要喝，当是一杯席卷感情的饮料。

往往除夕的头天晚上，婆婆会把箱子的钥匙交给我，态度很郑重，如同完成一个大型的交接仪式。如果你认为不就一串钥匙吗？那就错了。我是长房长媳，住在小县城的教书先生，在当地和亲人中口碑一直不错，婆婆自然委以重任。她会要我近前看看，箱子里放着什么物品，在哪个位置，什么人来了该摆什么，哪天要吃什么，什么人来了红包该给多少。她是一个很精致的人，眼不花耳不聋，心里明镜似的。

东西放在袋子里一看就知道，可一叠红包数额不等，包装一样，真的往心里去。在她看来，这是财政支配大权，也掌控礼仪礼节，不可轻视。这个箱子陪婆婆几十年了，是嫁妆，老式、陈旧、笨重，她一直不肯换，就算住新房子也不愿丢弃。

就在去年除夕，婆婆让我很为难。那天早上，她硬塞给我一个红包，说是我小孩以后结婚时要略表心意，几个孙子外孙结婚都给了。我推辞不要，一是孩子没找对象自然离结婚还远；二是年岁已高的爷爷奶奶礼金过于贵重不能收。婆婆不依，说怕自己等不到我们这一房孩子结婚的那一天，要提前给贺礼，才算了却心愿。说得我心里很酸涩，目睹婆婆一年不如一年，真不敢预计她的岁月还有多久，更不愿设想她离去后的春节是什么滋味。这些年，我习惯听她韵味正宗的岑川话，习惯她变调喊我“校盆”（小彭），习惯她坐在火塘边添柴取暖，习惯她用土鸡蛋冲甜酒，习惯她交接钥匙的信任眼神……

时钟到了九月二十日晚七点多，只三个多月又可以过春节了。可是，婆婆却等不到了，更等不到她孙子的婚期，丢下一大家，去了另一个世界。在家里停留几天后，我们送她从大门口离去，经过小桥，渐行渐远，和青山绿树长眠一起。虽然我知道这是人生的必然，但是无法抑制泪水和排山倒海的悲情。

“喔，我们又回来啦！”孩子已停下车走了出来。我收回思绪，掩饰自己的忧伤，赶快搬东西。我习惯望望侧门口，不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心里空落落落的。走进里屋，便看到靠墙的柜子上，赫然摆着相框，婆婆慈颜依旧，眼神睿智而柔和，双唇微启，好像在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默默告诉她：妈，我们又回家过年啦！不知怎的，眼眶有点发热，我尽力忍住，走出门口，遥望着婆婆远去的方向。枝头有鸟儿雀跃欢闹，还是去年的景致。弟弟在大门两侧贴上了春联，走廊上挂着红灯笼，还是春节的气氛。

作者简介

彭定华，湖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教师作家协会会员，岳阳市作协会员，中华精短文学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教师报》《长沙晚报》《科教新报》《湖南科技报》《岳阳日报》《永州日报》《岳阳晚报》《湖南教育》等报刊，在文学赛事中也有一些作品获奖，指导学生文章多次获奖或发表。书评《关爱不断线,风筝自悠扬》入选《叫我名字的皮大王》（希望出版社）,散文《那一杯散发着清香的淡酒》入选《2018湖南散文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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