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瓷“斗工”卢芝高|竹林居夜话

春暖花开,兴匆匆回故乡潮州采风,直奔刚刚获得“广东省民间艺术之乡”称号的老家金石镇。潮安区宣传部副部长李仲昕是“金石女婿”,说起金石的文化亮点如数家珍。说到常见的“嵌瓷”,他看我没那么兴奋,便给我讲了一个嵌瓷“斗工”的故事,我听了当即决定走进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在金石湖美村,国家级非遗(嵌瓷)传承人卢芝高握手欢迎。他的手厚实、粗糙、有力。三句话不离本行,寥寥数语便描绘出嵌瓷的历史场景:300多年前,潮州的瓷窑炉火正旺,民间艺人面对废弃的陶瓷碎片突发灵感,经剪裁、镶嵌等工序制成花卉、龙凤等图案,从此嵌瓷艺术在庙宇、祠堂和民居建筑的“厝角头”大放异彩。卢大师说,嵌瓷艺术的鼎盛时期在清末、民国初,不单有了专门生产各色瓷盘碗供嵌瓷用的作坊,还出现艺人竞技、佳作频出的局面。讲到“斗工”,他两眼放光。当时建祠堂,请的工艺师傅大都两班以上,有的“门楼鼓”四屏“安仔”(人物)请四位师傅,每人一幅,互相“斗工”。俗话“输人不肯输阵”,当时师傅分档次计价,包工头为了“名色”,常常不借工本,互相攀比,雇用高于对方档次的师傅。这样一来,有的斗赢了,却赔了钱。卢大师听他父亲说,揭阳有个叫“阿蚁”的包工头,斗到把自家的房子卖掉添钱还不够,最后卖掉儿子。那回在彩塘金一村参观全国重点保护文物从熙公祠,游客未进门厅先围住石门鼓那两屏石雕,它的成就就是“斗工”斗出来的。据说当年赠建者请了两班石雕艺人雕刻这两屏屏雕,两班师傅“斗工”,其中一屏有个“牧童放牛”的场面,由于石材性脆,很难雕出牧童手里那根悬空的牛绳,经过多位师傅研究,采用泡水细磨轻刮的方法,终于雕出一根细如牙签的牛绳。如此“斗工”,便斗出了精益求精的精神,艺人也有机会“偷艺”,俗话叫“勺来勺去”,互相取长补短。在这样的环境中,自然出人才、出精品。
卢芝高十分向往“斗工”这种氛围,对现实中“斗工”精神的缺失不无担忧。时下有的“包工头”,工程层层下包,为省钱雇用最差的工匠;一个嵌瓷项目招标,几十个包工头一拥而上,有的甚至行贿,真正有实力的剥不下“面皮”,不可能中标,最后中标的是最差(行贿最多)的工头。这样一来,工艺水平不断下降,出不了精品。
听了有些懊丧。之后参观了卢芝高创办的“嵌瓷博物馆”,欣赏了他的作品,采撷了作品背后鲜为人知的故事,我精神为之一振:“斗工”的人还有,“斗工”精神还在!眼前的卢芝高,就是当代嵌瓷“斗工”的楷模。
观赏卢大师的嵌瓷“屏画”,让我惊叹的是,一个个人物的眼神,如同“活”的一般。《十五贯》中娄阿鼠的贼眉鼠眼,况钟那侦探般的眼睛;《戏秋香》中秋香斜睨的眼神,阿大、阿二那色迷迷的目光,都是洞察人物心灵的窗口。这是嵌瓷“屏画”的突破。早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嵌瓷艺人便尝试制作供陈设观赏的嵌瓷“屏画”,人物形象已经脸谱化,“千人一面”。为了突破,卢大师研习国画,专攻人物。在他的国画作品中,我同样看到那活龙活现的眼神。出自卢大师之手的嵌瓷人物,从眼神里便能读到个性和故事。看得出,他在默默地与看不见的师傅们“斗工”。
20世纪90年代初,潮州市重建著名的青龙庙,已经成名的卢芝高挑起嵌瓷工艺的重担。设计屋顶上的嵌瓷时,他暗暗与先人“斗工”。传说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汕头兴建存心善堂,善堂邀请潮汕两大流派的吴丹成和陈武州前来竞艺。为了技术保密,两班工匠都把自己严严实实围在谷笪里,一边喝着工夫茶,一边精雕细凿。他们匠心独运,在屋顶上分别创作出大型群组嵌瓷《凤凰朝牡丹》和《双龙戏珠》。这两个作品被叹为观止,成为潮汕嵌瓷双壁式的代表作。青龙庙是龙的天下,卢大师在正殿屋脊上再现《双龙戏珠》。为了超越,他大胆采用夸张手法,让龙的造像尽可能“大”。将龙的图腾嵌成腾云驾雾状,龙身高度弯曲,利用高度差使其具有腾跃之势。色泽处理上,浅绿、深绿、正黄色巧妙搭配,一改纯绿的龙形象,充分体现青龙庙独特的文化内涵。
嵌瓷是种苦力活。在卢芝高的“作坊”里,心血与汗水无处不在。嵌瓷俗称“贴饶”或“扣饶”,第一道工序“剪饶”就很不容易。盘碗甩碎以后,靠一把钳子把碎片剪成需要的贴片,费力不说,有时还会被尖锐的瓷片扎破手。有位好强的观众,想试一试,结果半个小时剪不出一片“叶子”来。一件稍大点室外作品,需要的瓷片动辄就是几千甚至几万块。嵌瓷通常在屋顶或露天作业,需忍受风吹日晒,工作时要盘腿而坐,一坐七八个小时,非常辛苦。卢芝高十几岁便开始做嵌瓷,年满60时,曾想过不再继续嵌瓷创作,但他后来一直没有放下。他对这门工艺的热爱与激情,“斗”赢了自己的年龄。
2011年,青龙庙翻修并建独立拜亭。卢芝高不顾年事已高,毅然带领徒弟再上青龙庙屋顶。一年之后,青龙庙的嵌瓷焕然一新,独立拜亭再现了《凤凰朝牡丹》的壮丽景观。先后两项嵌瓷工程相隔20年,都出自卢芝高之手,他与自己“斗工”。
卢芝高的“斗工”,突出体现在“创新”上。为了把嵌瓷从屋顶“搬”下来,拉近与观众的距离,他借鉴泥塑、纱灯等工艺形式,从注重整体装饰效果的屋脊嵌瓷中,截取某一局部,制成可供室内陈设的挂屏或摆件。在艺术探索中,将国画的技法与壁画艺术融于嵌瓷创作,让它变得更富有内涵和生命力;尝试用玻璃珠、胶片等材料点缀,多方面提高嵌瓷的观赏性和艺术价值;拓宽思路,创作出《二十四孝图》和《妈祖故事》等大型佳作,使作品拥有灵魂,拥有更多观众。他说:“在有生之年尽量多做些,让下一代人知道嵌瓷可以做到这样。”
2013年,卢芝高在广东省美术馆展览的嵌瓷作品引起了轰动。他带来的作品,是一座宗族祠堂屋顶,长12米,宽1.4米,高2.05米,上面是古代传说人物、凤凰、花鸟等内容的嵌瓷。他和几位徒弟耗时8个月创作完成,单瓷片使用量就达近10万枚之多。这件作品破例摆在大堂。正逢广州举办“亚洲策展人论坛”,开幕式就在美术馆举行,潮州嵌瓷接受了世界的目光,为国家赢得了骄傲。
在一个狭长的作坊里,心静如水的卢芝高同往常一样,一边指导学徒一边进行创作。继承父业的卢树生这样描述父亲的创作习惯:创作小憩时,他会搬来竹凳坐下,点上一支烟,透过烟雾一动不动地对着嵌瓷碎片沉思,时不时扶一下鼻梁上的老花镜,经常不到一支烟的工夫,他对作品就会有新的想法。
这是卢芝高“斗工”活生生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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