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会】 刘川｜五言绝句粥饭读（五十二）

转自：登书山的博客

导言：因近期开始学写五言绝句，故茶余饭后，信手随缘读明清及更早的诗人作品，多涉猎五绝，随记几笔读后感受，且多有演绎发挥，呈与大家，闲读可也，不是赏析与学术研究。请批评指正，候教处：[e-mail]。

——粥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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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

柳宗元(唐)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读后感】诗歌作为文化积淀，随着时间渐成体系，不断丰富着自身的外在体例、形态与内在表达。类型化是诗歌集约与整合、继承与发展必然出现的小传统，不难发现，渔父题材、渔父类型的诗作代而不绝，“渔父”渐成一类知识分子与思想者决绝独立、对抗俗世政治、非暴力不合作的精神符号。先秦的《渔父歌》较早，在《楚辞》中，渔父对着屈原，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清世浊世皆不能干扰渔父之心，渔父盖亦当时隐遁之士；杨万里有句“拟借丹青画作图，退休老子作渔夫”，也是累心于政治之后欲作喘息的退路，堕入隐逸无为一路。渔父类型诗歌中独立知识分子的另一个精神纬度——卓绝傲岸的风骨，并不多见，幸有柳宗元的《江雪》的横空出世，在诗中，“蓑笠翁”坚持于冰天寒地之间，虽然压力巨大、处境艰难，仍披雪独钓寒江，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是何等强大的人格力量。《江雪》不仅画面奇美，而且气刚骨烈，是诗人失意落寞时顽强内心的袒露。范晞文把《江雪》列为唐诗一流，绝非虚言。

咏竹箸

陈良规（明）

殷勤问竹箸，甘苦尔先尝；

滋味他人好，尔空来去忙？

【读后感】小讽刺诗。咏物，刺人。属于兴观群怨中的怨，表达批评意见。巧借筷子讽刺甘心为他人作奴者的无意义人生，警世省人。后来袁枚曾进行改写，也有一首《箸》：“笑君攫取忙，送入他人口。一世酸咸中，能知味道否？”更显尖刻、深透。奴才，是极权社会因人的等级化而形成的特有人群。用筷子比喻这些替主子搜刮民财的爪牙，是找到了筷子属于工具、甘心被他人控制为他人服务、自己却一无所获等特点。讽刺诗贵在含蓄，不用破题点出主旨，不露骨直骂，大家心知肚明，读罢莞尔就好。

五更发高碑店

查慎行（清）

久作京华客，乡程梦易迷。

分明茅店月，犹误早朝鸡。

【读后感】久在京城里客居当官，偶尔梦中还乡，就迷留在其中了；虽有清清亮亮的月亮时刻在茅店小屋上照着，可还是错过了唤我起床去上朝的鸡声。清代帝王一般在凌晨5到7点早朝，臣子要提前候朝，如果作者五更（也就是凌晨5到7点）出发，出发时皇帝已经坐在朝堂上了，更不用计算从高碑店（位于现在北京朝阳区中部）到皇宫的路程，迟到无疑了。以一场美好乡梦，误却人间官路，值不值，作者自己知道。不过，能在一首诗里了解清代官僚误了早朝的糗事，也是好玩。本诗是特有的人生经历入诗，但表达的是人心常态——久官疲怠，思乡情切。

竹

郑燮（清）

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

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

【读后感】作者以竹自况。你看，竹子气节清高，努力开枝散叶，只顾丰富自己，从不与百花争艳，也就避免了惹蜂撩蝶。“不开花”是典型的守拙心态。许多封建士大夫以为自求清高，不做官，清贫自守，就叫守拙，其实未必。拙是高级智慧，是做人的大境界，“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老子》)，在中国文化中，尚拙是一大特点。“文以拙进，道以拙成”（《菜根谭》），因此，“不开花”也可以万古流芳。板桥先生此诗正是他自己的人生观。

五折泉

宋濂（明）

一汲复一汲，有步若云梯。

终然投东意，万折不肯西。

【读后感】作者以泉自况。用拟人手法明写瀑布五折连跳而下的奇特景观，暗喻自己百折不回的坚韧性格。泉水一心向东流淌，即使百断万折，也不肯向西回头，也是作者对理想与追求的不放弃。宋濂学识精深，卓然一代大家，不妨看看他超乎常人的顽强毅力和好学精神：“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诗小、志大。人格化的“五折泉”，正是宋濂的精神象征。

送郭司仓

王昌龄（唐）

映门淮水绿，留骑主人心。

明月随良掾，春潮夜夜深。

【读后感】质朴而情深，表达友谊的作品。春夜门前淮水碧波悠悠，我多想牵挽住郭司仓的马缰，留下他不走。最终，还是凭任明月随他而去；从此，你看那淮水春潮，夜夜翻滚再也不能平静。作者以淮水春潮为喻，含蓄抒发对远行友人远行的不舍与思念。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情感，全在20字内，有思念，更有祝福，“明月随良掾”是说就让明月紧随、一路照耀你这样的君子与好官吧！尾句起兴，思念如潮，一涌而发，不可收拾，正是唐诗手法妙处。

秦娥

刘驾（唐）

前杵与后杵，筑城声不住。

我愿筑更高，得见秦皇墓。

【读后感】古代政权强迫百姓从事无偿劳动。过度徭役，重负难堪。民间传说中，秦代民女孟姜女（秦娥）的丈夫被官兵抓去修长城，病、累而死，葬于长城之下，遂有孟姜女寻夫哭倒长城八百里的故事。此诗即以一个秦代民女口吻来诅咒“筑城”，希望筑城激发人民的愤怒，去推翻秦皇暴政。看似写秦，实际写唐，无奈以代称写之。另一位唐代诗人陆龟蒙也写有《筑城词》：“城上一培土，手中千万杵。筑城畏不坚，坚城在何处？”同样是表达对看似坚不可摧“大帝国”强权暴政的蔑视。这样以“反抗者”姿态出现的诗，不多。备以存录。

游惠山偶书

孙觌（宋）

春到梵王家，千林已著花。

小桃无限思，竹外一枝斜。

【读后感】初春踏青经过山间野庙（梵王家），重重树林正在开花；我仔细欣赏着这一幕：郁葱葱的竹林外，横斜而出的一枝小桃，它那么清秀、柔媚，引人无限遐思。以片段、细部写全局与整体。竹外一枝小桃入眼，全部的春天似乎都已揽入怀抱。清新、恬静的诗。春天之美，于此诗中，味道最足。

澜沧江

赵翼（清）

绝壁积铁黑，路作之字折。

下有百丈洪，怒喷雪花热。

【读后感】赵翼是清代大家，但于五绝，并不多写，也不见长。此为写景诗，内力饱满，沉郁苍劲，浑厚壮美，与他一贯诙谐、幽默、重“性灵”的诗风并非一路。可见，诗人有格外之格。诗人在不同时间、不同环境、不同心态，都会写出与自己一贯美学追求不一样的作品。由某件事情，甚至可以引发颠覆性的风格变化。所以从这个角度看，说“遭遇是诗、环境是诗”，也是可以的。

九月十五夜月下作三首  其二

郑孝胥（清）

沉寥气未清，空水自交明。

楼外无所见，烟中闻鹤声。

【读后感】海藏此诗能感，不能解。秋夜（九月十五）沉寂无声，湿气缭绕，并未散尽，天空与水泊衬应交明；楼下独立的人在着烟气迷蒙、天水难分的空间，什么也看不清，只隐隐听到，烟雾中有鹤声传来。真是难以名状的处境，朦朦胧胧，迷迷离离，有光也有烟雾，有月有云有水，更有声音，想把这种体验准确写出来，实在笔力难及。孔子与子夏论诗曰：“窥其门，未入其室，安见其奥藏之所在乎？前高岸，后深谷，泠泠然不见其里，所谓深微者也。”袁枚评价孔夫子此数言，谓之即是严沧浪“羚羊挂角”之先声。我也深感如是。“泠泠然不见其里”，有感受，却不可触及。无痕无迹, 深微玄秘。感觉冥冥中有着什么奥秘，但其实，又什么也没有。神韵之诗，多追求此境，海藏偶尔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