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过那个渣男

1

在李纯和赵文德的离婚诉讼那天,发生了两个意外。

第一是李纯的证人许小素临阵倒戈,站到了赵文德那边。她声称李纯对她进行友情绑架,逼她作伪证,冤枉赵文德出轨家暴。实则在她印象中,赵文德是个很有涵养的谦谦君子。反倒有一次,李纯在某咖啡厅用一杯热咖啡泼向赵文德,致其烫伤,是很多人都看到的;

第二就是,李纯的爷爷意外得知,李纯跟赵文德对簿公堂的事,大发雷霆。因情绪过于激动,突发脑溢血紧急送医。

这两个意外令李纯措手不及。

连日缺乏休眠和不思饮食,导致的营养不良,加上和赵文德两年的喋血拉锯,身心俱疲。李纯最终晕倒在了法庭上。

法官不得不宣布休庭。

李纯被手忙脚乱的家人抬进车里喂葡萄糖。车子未到医院,李纯已从低血糖晕厥中微微睁眼。狭小的车厢内,她看到满脸皱纹、老泪纵横的母亲;面容冷峻,眉头深锁的父亲;还有满脸关切与焦急,不断呼喊她的表弟表妹。

李纯百感交集,心酸和愧疚贯穿肺腑。

爸妈这个年纪本该退休享福,颐养天年,而她正当盛年,正是守护家人,给弟弟妹妹们做表率的时候,反过来搞成这样,连累一家老小为她操心受罪。

她觉得她没有哭的资格,于是强撑着坐起,拜托大表哥再开快点,她要去看爷爷。

大表哥难掩担心,却仍旧不疾不徐,说爷爷已经在极力救治了,让她别太担心。倒是她自己,年纪轻轻说晕就晕,多吓人哪!

爷爷的情况很不乐观。医生说他本来就有三高,心脏又不好,受不得刺激。加上年事已高,这次能不能醒来不好说,让大家提早做好准备。

所有的人一下子哭开了,一向不善表达的父亲红了眼眶,喊:“爸!”

此时,许小素打来电话,竟是关切的口吻:“李纯,你怎么样?没事吧!看你晕倒,我吓坏了。”

2

李纯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问候对方的祖宗,甚至没有质问她为什么猫哭耗子假慈悲。她看了一眼身后集体陷入悲怆的家人,大步向病房外走去,同时摁下了录音键。她要保留证据。

“小素”这个名字从嘴里出来,李纯想吐:“你是我最好的姐妹,这几年赵文德对我做了什么你比谁都清楚。你明明答应帮我作证,为什么临阵倒戈,帮他污蔑我?是他逼你的,还是你有什么苦衷?”

许小素没有立刻出声,沉吟片刻,忽然问道:“李纯,你是不是在录音?”

李纯感觉被人踢了一脚。那种被人欺负之后、还被人戳穿反击计划的羞恼,令她一时哑口无言。

半晌,她冷笑一声:“是又怎么样?你敢做还不敢当吗?他给了你多少钱,许了你什么条件,让你连咱们这么多年的姐妹情分都不要了?还是说,你也跟他外面的那些女人一样,早就被他收服了?”

许小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说:“李纯,我打这个电话,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事。既然你没什么大碍,那我就……”

“你不许挂!你把话说清楚!”李纯卸下了伪装,情绪激动:“你们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我电脑系统忽然崩盘,是你动的手脚吧?我的手机被人碰进湖里,那人也是你找来的,对不对?”

李纯现在才反应过来,这两件事另有蹊跷。

哪有那么巧的事?就在开庭的前一天,许小素约李纯去湖边散步,许小素去买甜筒,一个陌生人跑来,把独自靠在湖边等待的李纯的手机撞进湖里;当晚,李纯很少使用的电脑系统忽然崩盘,许小素紧急“救场”,却因“失误”操作,导致所有的资料彻底无法恢复。

而那些资料正是赵文德出轨和家暴她的证据。

反之,赵文德当庭指出李纯精神不佳,近两年来一直在安眠药的辅助下睡眠,还出具了李纯多次进行心理咨询的证据,以此说明她不适合带孩子。

现在看来,这些证据也是许小素的功劳了。

只是,许小素既已猜到这电话是全程录音的,又怎会透露对自己不利的消息呢?李纯只听到那头快速说了句“抱歉”,电话断了。

3

李纯回到病房,父亲问是谁打来的,李纯说是律师。

母亲问李纯:“那个姓许的怎么回事?说好帮你作证,怎么突然变卦?现在,他出轨的证据没了,打你的证据也没了,这官司怎么办?那个乡下来的许小素,就是个白眼儿狼。你从大学起就开始接济她,自己省吃俭用,把伙食费分她一半,衣服鞋子都匀给她,还给她弟妹寄过东西。后来她毕业没地方住,也是住在你那儿。连她的第一份工作也是你帮她找的。你帮了她那么多……”

母亲凄凄哀哀地哭着。每一声哀叹都似在痛诉命运不公,好心没好报。

父亲冷冷道:“钱不钱的,无所谓了,只要能把然然的抚养权抢过来就行。李纯,你叫赵文德来一趟,我跟他谈。不,你跟他约个时间,我亲自去见他。”

“为什么要去见他?”李纯愤愤道:“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您亲自去见他?再说,爸,我为什么只要抚养权不要财产?钱和然然,我都要!如果只要抚养权,我两年前就跟他离了,何必拖到今天?出轨的是他,家暴的也是他,就因为他无耻,请得起高明的律师,我就要白白咽下这口气吗?”

“爸爸不是让你咽下,而是……”父亲瞥了一眼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老父亲,哽咽道:“而是怕这官司继续打下去,你吃不消……”

父亲一生要强,不管什么事都要争个输赢。从小到大,不论她遭遇什么不平事,父亲总是第一个站在她身后给他支撑。

父亲说“当仁不让,该争就争”。

父亲还说“有爸爸在,你怕什么”。

可现在,父亲的意志不那么坚定了,他怕李纯“吃不消”。

是不是他年纪大了,老了,他自己吃不消呢?

4

李纯没让爸爸去跟赵文德谈,她去找律师,去见赵文德。

律师说上次开庭对她很不利,她所谓的那些证据一样也拿不出,包括当初创业她单方面提供了多少资金,出了多少人力物力,为公司付出了多少心血,能出具的证明少之又少。

就连她指出赵文德转移了多少财产,捏造了多少共同债务,也只是一面之词云云。

李纯要重新找证据,她去找赵文德,妄图通过语言诱导,或者故意激怒对方,使他说出出轨事实,她再录音留证。

可是哪有那么容易?他非但不上套,就连让他承认他跟许小素有一腿也失败了。

李纯没见到然然,赵文德说然然跟他姐去乡下了。让李纯不要担心,他姐一定把孩子照顾得很好。

李纯无功而返,回去没见到母亲。

父亲说:“你妈越想越恨,去找许小素去了。许小素避而不见,她就在门外足足骂了许小素两个小时,最后中了暑。现在在输液大厅呢!”

李纯赶忙冲到输液大厅,只见母亲两条胳膊垂在扶手上,头歪在一边,已经睡着了。干枯的头发散在眉间,眼角全是细纹。李纯伸手轻轻将那点碎发撩开,目光顺着母亲手臂上蜿蜒的青筋一路下移,最终落在扎针的手背上。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母亲被她的哭声惊醒,看这一角没有旁人,气喘吁吁道:“那个黑心烂肺的贱货,居然不肯见我。我、我明儿再去找她,我看她能躲到几时。纯儿,你太傻了,你养了条狼在身边哪!他们俩究竟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啊!”

母亲捶胸顿足,泫然欲泣,又恨恨道:“纯儿,你放心,这官司,咱们陪你打下去。不管法院最后怎么判,我都跟他们没完!我女儿不好过,我让他们也不好过!”

5

当晚,爷爷从昏迷中复苏,所有人大喜过望,赶紧喊来医生。

医生在看过了片子之后却摇摇头,说情况并没有好转。爷爷看似恢复意识,其实并不很清醒,大量淤血压迫脑神经,随时都有再度陷入昏迷的可能。

医生是李家的熟人,也就知无不言了,说不排除回光返照的可能,让他们不要掉以轻心。最好能抓住病人清醒的短暂时刻跟病人交流,尽量满足病人心愿,以免留下遗憾。

爷爷面对众人时并无多大反应,却在看到李纯的一刹,忽然睁大眼睛,对着她呜哩哇啦一通乱叫。

大家努力聆听,才听出爷爷是在叫“然……然”。

爸爸红着眼眶,让李纯赶紧去赵文德那儿把然然接来,实在不行就报警。孩子是他们俩的,他凭什么霸占着孩子不放?

赵文德说:“我不是不让然然去见他太爷,而是然然真的跟我姐去乡下玩儿了。那么远,来回跑太颠了。村里没有直通车,不方便。我过两天去接他回来,怎么样?”

李纯大怒,一把揪住了赵文德的衣领,一字一顿:“现在就去!”

赵文德以前对李纯动过手,他虽不是惯犯,但那一次的粗暴行为,足以证明他不是什么君子。

他抻了一下被李纯拽皱了的衣领,收起方才虚假的担忧之色,咧嘴一笑:“你真有这么在乎你家里人,又何苦跟我拖这么久?我早说了,钱和然然,你只能选一样。两样都要,那咱们可有得磨了。”

李纯没接茬,只催促赵文德赶紧出发。她想回医院陪在爷爷身边,可是又怕赵文德故意拖延时间,不得不跟着他一起去。

6

一个女人,一辈子至少有一个男人会全心全意爱她,而她有两个。一个是爷爷,一个是爸爸。

可现在,这两个全心全意爱他的男人,却因为这第三个无耻男人的介入,陷入了深深的苦痛中。而这第三个男人是她招来的,这份苦痛是她给的。

她自责,更害怕,怕生命垂危的爷爷等不及她带然然回来。她恨不能拿刀架在赵文德的脖子上让他闭嘴开快些。

赵文德冷笑:“你这是何苦呢?老爷子这么大岁数了,迟早要走的。”

李纯看着窗外,眼泪无声地流淌。这一刻她内心只有一个想法,她不要钱了,她只要一家人不再痛苦。只要爷爷脱离危险,身体康泰,只要爸妈心情愉悦,诸事顺遂。

她一直都忘了一件事,她不是一个人在打官司,而是一家人陪着她一起浴血奋战。

年迈的父母和更年迈的爷爷,他们全都从平静的生活中卷入到这场没有硝烟的冗长战役中。

只要她不喊停,他们就永远停不了。就像母亲说的:“我跟他们没完!我女儿不好过!我让他们也不好过!”这才是最为残酷的真相。

爷爷在见了然然的第二天去世了。

爷爷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然……抚养……权,我……有……钱,给你……”

要然然的抚养权!别要钱了。爷爷有钱,爷爷的钱,都给你!

李纯哭得死去活来。

7

历时两年的离婚官司,最终以李纯单方面让步划上了句号。

李纯只要然然的抚养权,财产只拿了极少的一部分。

有人说:“你请的律师不行,应该换个律师,继续打下去。”

有人说:“开什么玩笑,他是过错方,孩子跟财产都应该给你,怎么能便宜了他?”

有人说:“老天瞎了眼,为什么不劈死那些狗男女?”

李纯的内心却无比平静,并不像她此前以为的那样怨愤难平。相反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坦然。

她不是离了那点财产就不能过,官司继续打下去也许会赢,但过程绝对不美好。她并没有输,她只是在官司的胜利和亲人的身心感受之间,选择了后者。这两年她和她的家人,都受够了。只要她不言败,家人再吃不消,也不会轻易说一个“难”字。而她,不愿意再让一个家人陪她一起经历了。

她的不甘愿,不服气,都是压在亲人头上的一团乌云。想云开雾散,柳暗花明,唯有吞下不甘,咽下不服,尽早了却这一切。

谁让她遇上的,是个极其难缠又耐力持久的人渣呢?就当她是花钱买一份解脱,还父母亲人一段安宁祥和的晚年岁月吧!

牵着然然回家的途中,他们经过公园广场,一群大妈手持彩扇,在欢脱的音乐下齐齐跳着广场舞。

李纯不由地驻足。曾经,母亲也是其中的一员,还做过领舞呢!后来就忽然再也没去跳过了。因为她的婚姻出现了危机,母亲再无心娱乐。

再走几步,到了相亲角,那里更是大叔大妈们的革命根据地。每天都有无数戴着老花镜的大叔大妈围着一墙的照片钻研、打量。眼神不好的还得配个放大镜,把自己整成一个考古教授。他们焦急而又满心欢喜地为各自的子女甄选如意配偶。其中也不乏一些子女是二婚的,父母照例满心期待,精神烁烁,神采奕奕。

可见,向前的日子,永远比在烂泥里打滚强。她相信,让爸妈为她操心全新的未来,要比操心她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破烂婚姻,强百倍吧!

8

离婚后李纯见过许小素一面。她想象中许小素应是志得意满,满面春风的。毕竟出卖了多年施恩于自己的好姐妹,换来的必定是块超大的蛋糕。

然而并没有。

她还是普通的衣着,普通的样貌,唯一多出来的,是一份面对李纯的心虚和愧疚。

她坦言,其实这些年她一直都很嫉妒李纯,嫉妒她的生活、她的家庭以及她所有拥有的一切。尽管李纯一直在施恩于她,却还是无法改变她失衡的心理。

有了参照,她根本接受不了工薪阶层的男朋友。但以她的社会地位又接触不到更高端的人群,赵文德是最容易接触的。

精明无比的赵文德早已看穿了她的内心,大胆地向她发出暧昧的讯号,她毫不犹豫地予以热烈回应。当赵文德承诺离婚后会娶她,让她帮他时,她更是想都不想就一头栽进去了。

和无数自信过头的女人一样,她也曾一度认为自己是渣男终结者。男人对其他女人皆是虚情假意,唯有对自己是真心实意。她觉得李纯跟赵文德走不下去的真正原因,其实是三观不合,而她跟赵文德的三观要契合多了。李纯降不住的,未必她就不能。

李纯强忍住笑意:“那现在呢?他打算什么时候娶你?”

许小素的目光暗淡下来,方才自我剖析时的自信和憧憬消失了。她说:“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我也说不准。李纯,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跟你道歉的。无论如何,我欠你一声对不起。”

李纯看了看表,说:“你大可不必。我现在过得很好,也希望你好自为之!”说罢,起身离开了。

她拼尽全力爬出的泥潭,有人正急不可待地跳进去。

不过,那已经不关她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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