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斟细语】《红楼梦》第十九回至八十回讲了几年的事？（六）
编者按：
都说是一入红楼梦难醒，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对于《红楼梦》，太多的人读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一读再读之后，就会在心中产生千百种情愫，互相冲击，澎湃不止，对宝钗的敬，对黛玉的怜，对湘云的爱，对探春的赞，对凤姐的惧，对贾母的亲……还有对大观园的憧憬，那种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感觉，实在无以排遣的时候，你可以来这里——“红楼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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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二姐在流产之后吞金而逝。她的悲剧是第六十三回后半回至第七十回这八回中最主要的故事，有太多值得深思之处。这其中，凤姐的病况对她的婚姻起到了强大的推动作用。我们来回顾一下尤二姐的婚姻历程。
贾琏娶尤二姐是贾蓉去说的媒。贾蓉跟尤老娘说媒的时候，除了夸贾琏，承诺贾琏将赡养她们、聘嫁尤三姐之外，还有一点是很诱人的，那就是当下凤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尤二姐暂且在外面住着，等凤姐死了，贾琏就会接尤二姐入府当正室。这才是尤家母女同意贾琏以偷娶的方式来娶尤二姐的最重要的原因。尤家虽然有所败落，但仍然是中产阶层，在婚配上还是要求明媒正娶，是有一定的底线和要求的。因为凤姐有病，尤二姐有当正室的希望，尤家母女不但接受了偷娶和私养在外的安排，而且在国孝未满期的情况下急切地让贾尤成婚，其潜在的心理，不就是让尤二姐早点嫁给贾琏，早点有机会当上正室吗？
贾蓉并未说谎，凤姐确实是有病在身。但是我们根据作者在第五十五回一次性交待的凤姐病程得知，凤姐病到八九月份的时候渐渐地好转，最终还康复了，这是他们所没有想到的。
一枚九龙珮，传递了贾琏和尤二姐彼此已暗生的情愫。如果说他们早知道凤姐会康复的话，尤二姐还是会愿意嫁给贾琏作二房，但尤家母女肯定不会同意偷娶和私养在外。贾琏会求助贾珍夫妇，和他一同努力促成这桩婚事。娶妻纳妾只要父母同意即可，贾赦夫妇不会反对，凤姐久病，也没有理由拒绝因为子嗣而娶二房，只要在名义上过了丧期再圆房即可。虽然尤二姐入府后，还是会被狡猾的凤姐暗中欺负和折磨，但毕竟是正式迎娶，凤姐不可能把她的丫鬟都支开，尤二姐的日子虽然还是会很难过，但不致于被逼得自戕。
贾敬的灵柩于七月初四被迎回宁国府后，宁国府理丧非常忙碌。在开坛诵经亲友上祭之日，凤姐仍然是挣扎着来宁国府给尤氏帮忙。凤姐之病未愈，为什么这个时候她仍能在宁国府繁忙之时来帮忙呢？这个答案在宝玉去看她的时候有所透露。
宝玉笑道：“多谢姐姐记挂。我也因今日没事，又见姐姐这两日没往那府里去，不知身上可大愈否，所以回来看视看视。”凤姐道：“左右也不过是这样，三日好两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这些大娘们，嗳，那一个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拌嘴，连赌博偷盗的事情都闹出来了两三件了！虽说有三姑娘帮着办理，他又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也有叫他知道得的，也有往他说不得的事，也只好强扎挣着罢了。总不得心静一会儿。别说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罢了。”（第六十四回）
这个时候凤姐的病“三日好两日不好的”，其实是开始好转了，但是有所反复，所以她才能挣扎着去宁国府帮忙理丧，或是帮着探春团队管理荣国府。宝玉看视凤姐的这段描写看似闲笔，其实是用来交待凤姐的病程的。作者之所以这么仔细地写凤姐的病程，就是因为凤姐的病程对尤二姐的命运起着重要的作用。
凤姐的病况在贾敬的灵柩迎回宁国府后已经开始好转，作为丈夫的贾琏因为尚在皇陵未归来，所以完全不知道这个情况。贾琏回府之后，因为凤姐的病情是“三日好两日不好的”，反反复复，所以很容易让人认为她病况依旧。包括凤姐自己也以为自己的病没有开始好转，她自己都说“别说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罢了。”当然，小说里的人物对自己的命运发展不清楚，而读者则是旁观者清，这也是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把读者带入情节、为小说人物命运所吸引、所喜忧的常见手法。
凤姐的病是什么时候彻底好了的呢？是在第六十六回贾琏把柳湘莲的定礼鸳鸯剑带给尤三姐之后，“那时凤姐已大愈，出来理事行走了。”虽然作者写到了凤姐康复，但还生怕读者没有注意到。接下来，又写了一个看似闲笔的情节来证实这一点。那就是莺儿受宝钗之派，带领婆子们在给贾府各房分送薛蟠带来的土物时，发现凤姐从贾母房中出来后一脸怒气。这个细节告诉读者，凤姐的病的确是好了。凤姐的病如果没好的话，她就用不着到贾母房中去请安侍候，贾母也不会叫她去。
第六十七回，袭人去看生病的凤姐，但凤姐这次生病却与之前的下红之症完全没有关系了。当时凤姐本来就是装作在床上歪躺着的，袭人进屋后，凤姐立刻就站了起来，和她笑着打招呼，说明凤姐病得很轻，就是一般的小病。这场小病对尤二姐的婚姻没有影响。
凤姐康复，身为丈夫的贾琏知道不知道？当然知道。在贾琏去平安州之前，贾琏已经后悔偷娶了尤二姐。从他与尤二姐的情意缠绵来看，他倒不是失去了对尤二姐的情意，很可能是知道凤姐的病基本上好了，一来他无法履行在凤姐死后接尤二姐入府并扶正的诺言，很难面对尤家母女；二来凤姐性妒势硬，如果知道了尤二姐之事，一场家庭风波很难避免，所以他后悔了。
正是因为彻底康复了，凤姐才能一扫病中“面目黄瘦”的形象，以“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的光彩照人地出现在尤二姐面前，一下子就镇住了比她还漂亮的尤二姐，再加上一番声泪俱下的表演，年轻的尤二姐轻易地就上了当。凤姐的康复不仅粉碎了尤二姐当正室的希望，而且让尤二姐的人生之路走向凄惨。所以，凤姐的病程对于尤二姐的婚姻悲剧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这条叙事线索梳理如下：
1、元宵过后，凤姐小产。
2、二月，凤姐小产后的一个月，凤姐得了下红之症。
3、七月初四左右的一段时间，也就是贾敬的灵柩被迎回宁国府左右的日子，凤姐的病情开始出现反复，有时好，有时不好，凤姐有时抽空来宁国府帮助尤氏料理丧事。这其实是凤姐病情开始好转的标志，但是由于病情的反复，就连凤姐本人都没有意识到。此时贾琏在皇陵参加老太妃的葬事，不在家中，故而对凤姐的病况一无所知。
4、八九月间，凤姐的病渐渐好转，但依然好得较慢，导致贾蓉等人仍然以为凤姐病重，无法康复。
5、十一月上旬，凤姐康复，重新出来理事行走。
我们再把尤二姐的悲剧故事梳理出来，与凤姐病程的线索做个对照，两条线索的关联度就能看得比较清楚了：
1、六月中旬，贾敬去世，尤二姐跟随母妹来到宁国府，母女三人一起帮助留在铁槛寺治丧的尤氏看管宁国府。
2、八月下旬，贾敬出殡后，贾琏借口帮贾珍来向尤老娘支取丧事银两，来找尤二姐，赠贴身玉珮传递情愫，尤二姐接受玉珮，二人定情。
3、贾琏欲娶尤二姐为二房，根据贾蓉的主意，先以偷娶的形式在外购房安置尤家母女，待凤姐死后，再接二姐入府去做正室。尤老娘跟与尤二姐从小指腹为婚的张家退婚，尤二姐于九月初三嫁给了贾琏。
4、十月下旬，贾琏发现凤姐基本康复，后悔娶了尤二姐，但仍积极地促成柳湘莲和尤三姐的婚事。
5、十一月下旬，尤三姐自刎。尤老娘大受打击，一病而亡。从此尤二姐独居在贾琏所购的小花枝巷内。
6、第二年八月中旬，贾琏再赴平安州，不在京城之际，独居的尤二姐被凤姐骗入贾府。凤姐通过操控尤二姐前未婚夫张华告状、大闹宁国府，使得尤二姐在贾府声名尽失，抬不起头来。
7、十月中旬，贾琏回京，贾赦把丫鬟秋桐赏给他为妾。秋桐天天辱骂尤二姐，加上奴仆们的冷眼慢待，尤二姐身心俱损，忧郁而病。尤三姐托梦，劝二姐杀了妒妇凤姐，二姐没有听从。
8、尤二姐告诉贾琏，自己已经怀孕。贾琏为尤二姐请医确诊，竟被庸医误诊而流产。
9、尤二姐流产之后，生无所恋，吞金而逝。贾琏悲愤地为她办理丧事，在贾蓉点拨下明白了二姐之死的幕后推手是谁，暗下决心要为二姐报仇。
最后再来看一下贾琏三度前往平安州这条故事线索在串起尤三姐、尤二姐两条故事线索中的作用：
1、十一月初，贾琏首次前往平安州，路遇薛蟠和柳湘莲，订下柳湘莲与尤三姐的婚事，回家后将柳湘莲的定礼鸳鸯剑转赠给尤三姐。
2、十一月下旬，贾琏再次前往平安州。该情节借助薛蟠答谢宴上的一位伙计之口说出，纠正了节度使要贾琏十月前后再来一次这一错误。
3、第二年八月中旬，贾琏第三次前往平安州。这次前往平安州为凤姐骗尤二姐入贾府、操控张华告状、大闹宁国府等情节的展开腾出了时间和空间。由于他前往平安州办事有功，贾赦将丫鬟秋桐许给他为妾。秋桐嫁给贾琏后，天天辱骂尤二姐，尤二姐无法忍受，加速了自戕的命运。
尤二姐于这年十一月去世。第二年，凤姐借口要祭奠尤二姐，跟贾琏要钱：
“我因为我想着后日是尤二姐的周年，我们好了一场，虽不能别的，到底给他个个坟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第七十二回）
这个时候其实是八月，贾母的生日刚过，还没到中秋。尤二姐不是死在八月，而是死在十一月，这是一个错笔。
省亲那年宝钗是十五岁，晴雯与宝钗同龄，所以晴雯去世的时候应该是十八岁，而宝玉在诔文中写到晴雯只有十六岁，显然也是错笔。
笔者在《梳理《红楼梦》第二回至十八回的事件顺序》一文中论述了黛玉进贾府那年是八岁，那一年贾兰五岁，比黛玉小三岁。而黛玉比宝钗又小三岁。所以在贾政召集子孙以林四娘为题做诗的这一年，贾兰应该是十二岁。但是在第七十八回，贾政的幕僚们夸贾兰，说他才十三岁，诗就写得这么好如何如何，显然与实际年龄有一点小出入。但是这个问题倒也不大，因为幕僚们毕竟不是贾家的人，具体年纪不大清楚，只知道一个大概年纪，也很正常。
综上所述，从第十九回到八十回一共讲述了四年的故事。这四年的开头是第十七回至十八回的后半回《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这四年中大体的叙事章回年份如下：
1、第一年：第十七回至十八回的后半回《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至第五十三回的前半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2、第二年：第五十三回的后半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至第六十七回的前半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3、第三年：第六十七回的后半回《闻秘事凤姐讯家童》至第七十回开头两段。
4、第四年：第七十回怡红院众人顽笑打闹的情节起至第八十回。
在穿行《红楼梦》这片茂密的森林时，把《红楼梦》故事的叙事时间梳理清楚，犹如有了一柄指南针，使得我们在读行之时不致于迷路。通过梳理叙事时间，我们了解了人物的年龄、事件发生的时间，更能深刻地理解作者在塑造人物、陈述事件的深远用意。特别是通过对第六十三回后半回至第七十回开头两段这八回的分析，使人看到了作者的立体化的思维和高明的布局。在主故事线索前进的同时，他不经意地设下故事的一些背景条件和一些其他故事线索，让这些线索与之交融、组织，起到相互推进又相互约束的作用，并且为不同的故事时空留出闪转腾挪的空间。细细观赏，它们犹如各种构件，把众多的人物和庞杂的事件有机地组合了一座让人看不足、品不尽的精美艺术品，那就是《红楼梦》。
个人简介：
火烧彤云，湖南省长沙市人，建筑工程造价工程师，自幼喜欢《红楼梦》，爱思考，爱写作，追求美好高尚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