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得清寂】印章纪事||李天霞
【编者按】本篇文章长达四千余字，做成微文确显长了，我作为小编起初也试图精简。介于自己与文章叙述的主人公有了一定的了解，决意还是全文转发。有人会问，什么样的文字让你如此爱惜，在此我只想说一句话：爱所至，情所至，理所至，你无法拒绝！
5月10日
酝酿了多日的一篇随笔昨日搁笔，随即发至“我爱我家”请弟妹们斧正，一阵云来云往已是子夜。睡下不久，又闻信息发来，遂拿起手机，瞄了一眼，见信息是二舅发来的，睡意朦胧中暗自思忖:二舅像一个喜欢搭讪，总爱唠叨的老人，喜欢去【清江浦人家】串门、唠嗑，以解乡愁。不知此刻又在唠叨些啥？待打开手机，看到的却是一封红头文件样的周恩来纪念馆邀请函，内容如下:“值此建党100周年之际，我馆征得周恩来外祖父万青选《独得清寂》印章。现定于2021年5月17日上午10时我馆为文物收藏者章元先生举行捐赠仪式，同时举办章元藏印集《篆刻情韵》专著之首发和赠书活动。附带展示章元先生的实物藏品和书法作品。特呈邀请，恳盼拨冗莅临！”发函日期2021年5月9日。还盖有纪念馆的公章。至此，我已睡意全无。看了一下时间，凌晨4点02分。单从这个时间节点上，我猜得出二舅此刻的心情，一定是很激动。早晨7点刚过，便陆陆续续收到弟妹们的信息，内容一样，都是在凌晨4点左右收到这份邀请函。
既然已无睡意，索性起床。我从微信收藏里找到电子版的《篆刻情韵》，想一睹“独得清寂”的芳容，先是从前到后一页一页地查看，及至页码过半没能找到，情急之下，又从后面向前翻找，还是不见踪影。思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天已大亮，我连发两条信息给二舅，一条是对“捐赠”表示祝贺，另一条是对藏印集中找不到“独得清寂”提出疑问，在收到二舅语音回复后得知，这枚印章没有编在《篆刻情韵》中。二舅半个多世纪收藏了3000多枚印章，编入《篆刻情韵》中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这区区几十枚印章从拓片、印蜕、拍照、到文字描述再集印成籍，就用了六年之久。此刻，二舅正在淮安发往武汉的车上，除一直带在身边的“独得清寂”外，拟与“捐赠”仪式同时展出的书法作品及印章藏品都在武汉家中。
5月11日
一夜没睡踏实。今天满脑子都在想二舅的“捐赠”。这件事于公于私都不是小事。石印“独得清寂”是周恩来总理的外祖父万青选所制；总理“少年读书处”遗址就坐落在外祖父当年在清江浦运河北岸十里长街的府邸中（万公馆）；此外，万青选还和淮安，和清江浦、还有着不同寻常的历史渊源。
据百度记载:万青选（1818~1898），字泉甫，号少云、少筠，晚年又自号随庵居士、泉叟，祖籍江西南昌，生于北京宛平。万青选曾先后三次出任清河（今淮安市清江浦区）知县长达十年之久，官至淮安知府，在淮安前后有36年，文治武功，颇有政绩。万青选富收藏，精篆刻，工铁笔，虽当官而不废其习。其书法真草隶篆，四体皆工，法度俨然。上溯秦汉，下及清贤，遍师众长，形成了典雅、恬穆、浑厚的艺术风格。
我还在百度上看到了白居易的《夏日独直，寄萧侍御》:
宪台文法地，翰林清切司。
鹰猜课野鹤，骥德责山麋。
课责虽不同，同归非所宜。
是以方寸内，忽忽暗相思。
夏日独上直，日长何所为。
澹然无他念，虚静是吾师。
形委有事牵，心与无事期。
中臆一以旷，外累都若遗。
地贵身不觉，意闲境来随。
但对松与竹，如在山中时。
情性聊自适，吟咏偶成诗。
此意非夫子，馀人多不知。
白居易的诗中似乎蕴涵“独得清寂”的意境，澹然无他念，虚静是吾师……情性聊自适，吟咏偶成诗……莫非晚年的万青选和曾经的江洲司马白居易有着相同的感悟？精篆刻的万青选自号随庵居士，勒石刻印寄“独得清寂”之情怀于此闲章。
“独得清寂”承载着为官几十年的“随庵居士”万青选晚年时对人生的感悟，也因万青选和周恩来总理的血脉相承，以及万青选和淮安的历史渊源而非同凡响。
我遂决定回淮安，参加周恩来纪念馆的这一捐赠仪式，亲眼目睹“独得清寂”的丰韵，但孙儿多多的生日也是5月17日，多多在掰着指头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外公已预定好饭店。经商量后，给孙儿过生日的时间提前两天。定下行程后随即上网定好火车票。又给二舅发了一条信息，询问表妹章珊和表弟章昊是否请假来淮，几年未见也想乘此机会见见面，絮絮亲情。不一会，收到二舅回复，说他们在向单位请假，能否批准还是个未知数，我把自己买好车票的事忘了说。
此刻二舅还是在车上，从武汉返回淮安。说话嗓音有点哑，有一丝疲惫。因为激动，也有点语无伦次。收到二舅电子版的《篆刻情韵》，是在新冠疫情肆虐的禁足时期，电子版的文字太小，不但看不清楚，还很吃力。但因二舅允诺过我，等疫情过后送我一本的，所以大致浏览了一些章节就放下了，照片只看了前面的几幅，正文后面的附录.影存第二页的照片压根就没有看。
附录·影存第二页上的第一幅是二舅小时候和自己爷爷同框的相片，摄于1938年，二舅加了注解“爷爷喜欢我”。
章家作为当年的中医药世家，在清江浦也算是大户，大舅是章家的长房长子长孙，生于农历戊辰年的二月二，龙抬头，可以想象得到大舅在老太爷心中的位置。外婆母凭子贵后，一连生了四个女儿，虽取名为鸾、凤、珠、玉，以示金贵，但从老太爷给四小姐（四姨）取了小名“剪子”，盼孙之急切已不言而喻。所以1938年，农历戊寅年八月十四，二舅出生了。老太爷得偿所愿，大龙孙满十岁，又来了个虎孙，从男丁排行第二，又是生于中秋前一天，取名元，字仲秋，这就是二舅微信昵称“仲秋”的由来。元后通、明、春，一剪剪来四个男丁。老太爷是真的喜欢这个属虎的孙儿的。二舅年幼时受父辈熏陶便对书法印章兴趣浓厚。五岁开蒙，先是由姐姐们背着读私塾，后入李更生小学和中学（后更名为淮安市实验小学、淮阴中学）就读，中学毕业时以当年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财政部扬州财校，不久，又考上武汉大学经济系。毕业后供职于湖北省财政厅。附录·影存第二页的二、三幅就是二舅学生时代风华正茂时的留影。
二舅的求学之路可谓一帆风顺。但人生旅途却历经坎坷。在最好的年华接连遭遇“极左思潮”的浩劫，几度沧桑，蒙难长达十多年，甚至好长一段时间杳无音信。后又被发配回原籍，艰难度日，文革结束后才获新生。86年还在北京大学、中央社会主义学院等院校读了一年半的研修班。
值得崇敬的是，二舅不管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从未放弃过自己的梦想和追求，也从没停止过学习。2000年8月下旬，那是我第一次去二舅在武汉的家。180平的住房中就有两间房内各有一只贴着整面墙壁打造的硕大的书橱，放着满满当当的书籍，家里沙发上，二舅卧室的床头柜及床铺上都放着厚厚的打开的书，都是二舅随时随地阅读的书。墙上随意挂着二舅写的尺幅不一的墨迹。二舅多年来收藏的印章大多装在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纸盒里，藏在床底和疙旮旯旯的地方。二舅妈在一旁跟我抱怨，说二舅生活节俭，布衣素食，烟酒不沾，省下的钱全花在买书和收藏印章上。这一切即让我好奇也让我震撼。知道二舅爱学习、爱书法、爱收藏，没想到竟如此执著、如此沉醉、如此痴迷。
5月12日
夜里2点51分，又被信息叫醒，还是二舅发来的，先是图片，是湖北财政厅原厅长、湖北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中华诗词协会常务副会长罗辉先生的《集古人诗句贺章元先生【篆刻情韵】专著首发》:
篆桃刻印神图术，
始信壶中别有天。
白日笑从窗外过，
须知风骨是飞仙。
接着是语音，有好几段。听上去，二舅的声音嘶哑的比昨天厉害，也是语无伦次地跟我说刚刚收到这首“集古人诗句”的祝贺，心情非常激动；说自己的知识面有缺陷，三人行，两人皆我师；说了这次捐赠的前前后后。告诉我之所以无偿捐赠，第一是对建党100周年的纪念，其二，缘于对周恩来总理的爱戴，其三则是由于异乡游子越来越浓的对故土的眷念；说这是“独得清寂”最好的归宿。后来索性用视频直接通起话来。二舅说他现在对这方印章是恋恋不舍，说他几十年来收藏了3000多枚印章，只是在淮安实小百年校庆时，出于对母校的热爱，捐赠给学校一枚，便再也没有因钱或其它原因出让过。这些印章像他的女儿，捐赠如同在嫁女儿，而且是嫁到千里之外。在自己身边时，随时都能见到，离开家后就不是想见就能见的了，“出嫁”的日子越临近就越觉得难舍难分。想到这枚印章还没有拓片，又给印章做了印蜕和拓片，还捧着印章拍了几张照片……整个过程就像是为即将远嫁的爱女准备嫁妆。一席话竟然说得我鼻子酸酸的。我也向二舅告知了返淮时间。此刻，二舅将“独得清寂”捧在手里，紧贴着心口，泪珠噙在眼中，二舅妈正陪在他身边。此情此景让我的眼眶中也蓄满了泪水。
就这样，先语音后视频一直聊到4点10分，才挂掉手机。
上午，我求助于度娘，一一找出罗辉先生所集古人诗句的原文，也照猫画虎凑了四句发给了二舅:
篆香如雾细如帘，
乱我乡愁又几年。
夭桃何分嫁游丝，
世外清名原第一。
随后，收到二舅语音回复，说很高兴，也很激动，还说最后一句“世外清名原第一”让他流泪了，老泪纵横。
5月13日
上午半天，没收到二舅的只言片语，应该是在忙于“独得清寂”的捐赠仪式、部分印章收藏实物展出、印章集专著首发与赠书及个人书法作品展示等的前期准备。
中午，天雯于出差途中发来信息，也很关心印章捐赠的事。
下午，我给二舅发了微信，以示关注。没想到的是，捐赠之事发生了一点意外，有了些许波折。有专业人士质疑这款印章非为万青选所制，真伪不辨。为慎重起见，纪念馆方决定请南京博物院的专家先行鉴定，再作最后定夺。但从二舅的话语中听得出，凭借多年收藏所积累的经验，二舅对自己的眼光很是自信。并说请专家鉴定是好事，是对历史负责，可以让这次的捐赠不留遗憾，更为完美。此刻，他正在书画店里给自己的书法作品做展出前的装裱，说话语音平静、淡定。晚上六点多，我正在吃晚饭，收到二舅的信息，只有四个字:“鉴定成功”。我随即回复了一个大大的“赞”。
晚饭后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后天出行计划不变。
5月14日
一天没收到二舅的信息，估计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午跟天雯聊了一会，谈话内容涉及捐赠仪式的林林总总，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慨。
晚上在新区美罗的“小爱”给多多过了大爱的六周岁生日，多多一边玩着外婆送的生日礼物陀螺抢，一边问我送的礼物是什么？我告诉他，17号生日当天就会收到，一定是个期待中的惊喜。
5月15日
吃完早饭时，时间正好六点半。收拾了一下，六点四十和老公一起出发去火车站，他去扬州参加大学同学聚会，我是直达淮安。高铁晚点两分钟，7.47发车。途中先是接到晓颖来电，后又收到天雯的微信，天霖和天雯都已赶到淮安东站，正在出站口翘首以盼。10点30分左右，偕妹妹乘快线5号回家途中，遭遇大暴雨，在石桥路站下车时，带着一丝寒意的瓢泼大雨淋湿了衣服，连鞋子里都灌满了雨水，姐妹间浓浓的手足之情却让我如沐熙阳。
下午3点半左右发微信给二舅，告知已准时抵达，随后收到二舅的回复“我正在布展”。5点半左右，收到二舅发来展厅图片。夜里23点08分收到二舅的微信，篇幅较长，介绍了周恩来总理外公万青选的生平。23点50分再次收到二舅的微信，这次介绍的是:古人名字“字”与“号”的区别。几天中，耄耋之年的二舅在为捐赠及翰墨印宝的展出做着前期准备，倾注心血，力求完美。
我期待着5月17日的捐赠仪式暨属于二舅的高光时刻！
5月16日
拍摄纪录片《烽火淮安》时，小妹天雯在其中有一短暂的关于父亲的回忆，父亲的一些文字也是在那段日子里从大弟家辗转到了小妹手中，正好利用这次回家的时间作些整理。所以一整天都埋头在父亲留下的文字中。有父亲早年的读书笔记和一些信件往来，有五、六十年代撰写的农村合作社调查报告，也有晚年时对一些往事的回顾和报刊摘录，还有他老人家每每自觉不久于人世就匆匆写就的多份遗嘱……窗外不时飘进雨珠成串滑落时的淅淅沥沥声，独自坐在父亲也曾坐过的木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父亲遗留在泛黄的纸片上的文字，思绪如同乱麻萦萦绕绕缠缠绵绵，忆及父亲风风雨雨的一生，几次哽咽，不忍淬读……
晚上，弟妹们在“省泉家常菜”给我洗尘，区区两三个小时的高铁之旅哪有尘土可洗？血脉亲情让一日不见生出了如隔三秋之思念。席中聊及捐赠，难免都有些伤感。
晚宴后，去小弟家了拿了一大包小弟媳特意为我包的粽子，弥漫着清香的粽叶则是大弟从盱眙工地边上的芦苇荡中采摘的的苇叶，绿意盎然。叶粽深情，情深意重！
5月17日
上午10时，【翰墨印宝-章元藏品展】在周恩来纪念馆如期举办，捐赠仪式因故延期。（等待鉴定证书及文物级别评定）但捐赠已无悬念。我在展厅门口见到忙碌而兴奋的二舅，让我看了石印“独得清寂”，石印握在手中有些分量，二舅说他称过，重102·12克。石印的颜色是黄中带红的粟色，对于石印材质，我是一窍不通，但握在手心里似乎也能感觉到度娘所说的温、凝、细、结、润、腻等田黄六德。印面上的“独得清寂”一如万青选的书法典雅、恬穆、浑厚。然而，捐赠这枚印章的意义并不在于其石材之本身，而是在于其是“随庵居士”万青选的作品，在于耐人寻味的“独得清寂”二舅幼年时即对印章情有独钟，痴迷印章收藏多年，跟藏品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之所以能无偿捐赠“独得清寂”，正是因为建党100周年在他心里的分量之重是无法用物质和金钱来衡量的；也是因为对周恩来总理的热爱和那份弥漫于胸间的绿叶对根的情意。
下午，乘4.49分高铁返回苏州。大妹天霖送我到淮安东站。晚上8点左右，回到家中。为“独得清寂”来去三天的返乡之旅画上句号。
后记:5月25日
今天凌晨3:14分，收到二舅信息，一份期待中的收藏证书:日期5月24日，比原定日期推迟了一周。至此，捐赠暂落帷幕，捐赠仪式待该印章的文物级别评定后择机举行。然而，对捐赠者而言，有无仪式已无足轻重，正如二舅在《篆刻情韵》的前言中所期盼:让这些印品能够得到比较公允的，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品评和佳好归宿。令人欣慰的是《独得清寂》终于有了最佳的归宿，清寂不再独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