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140：韩愈•祭十二郎文

十二郎:名老成，韩愈的侄子，因其在族兄弟中排行十二，故称十二郎，老成是韩愈二哥韩介的次子，大哥韩会无子，出继给韩会作子嗣。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1、年月日:古时祭文开头习惯写明时间，祭奠时有具体日期，选文时往往省略，故有“年月日”语； 2、季父:最小叔父，韩愈在兄弟中最小； 3、衔哀致诚:心中怀着悲痛向逝者表达诚意； 4、建中:人名，一般认为是韩愈的家仆； 5、远具:从远方置办； 6、时羞:应时的新鲜食品； 7、奠:名词，指祭品。

呜呼！吾少孤，及长(zhǎng)，不省(xǐng)所怙(hù)，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mò)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

1、少孤:韩愈三岁时，父亲去世，故称“少孤”； 2、省:知道；怙:依靠；此句意为幼时早孤不记得父亲；古时丧父也叫“失怙”； 3、“中年”句:指长兄韩会死于韶州(广东曲江)刺史任上，年43岁，时韩愈十一二岁； 4、河阳:今河南孟县，韩愈的老家所在； 5、就食江南:江南指安徽宣州(今安徽宣城)，韩家在此置有田宅，故称就食江南。

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wú)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1、三兄:指韩愈三位哥哥，韩会、韩介，另一位，未详名字； 2、早世:早死； 3、两世一身:两代都只剩下一个男丁； 4、形单影只:形容孤独。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xǐng)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xǐng)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nú)。

1、始来京城:贞元2年(786年)，韩愈19岁，由宣州至长安，贞元8年25岁中进士； 2、省坟墓:祭扫先人坟墓； 3、遇汝从嫂丧来葬:韩愈嫂郑氏贞元9年去世，贞元11年归葬河阳，韩愈和韩老成在河阳相遇； 4、董丞相:即董晋，贞元12年，董晋以检校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任宣武军节度使，韩愈这年到汴州(今河南开封)在董晋属下任节度推官； 5、孥:妻子和儿女；这句是说请求回宣州接取家眷到汴州。

明年，丞相薨(hōng)。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

1、丞相薨:董晋死于贞元15年；唐代称二品以上的官员死为薨； 2、不果来:没来成； 3、佐戎徐州:贞元15年秋，韩愈在宁武军节度使张建封幕下做推官；佐戎:协助处理军务； 4、取:迎接； 5、从于东:指跟随韩愈到汴、徐，汴、徐皆在韩愈老家河阳东面，故称； 6、西归:回到老家河阳，东与西是汴、 徐与河阳相对而言； 7、将成家致汝:指在河阳把家安置妥当，然后把你接来。

呜呼！孰谓汝遽(jù)去吾而殁(mò)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chǔ)，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hú)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shèng)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chuò)汝而就也。

1、遽:突然；去:离开；殁:死； 2、旅食京师:在京城求生谋食； 3、斗斛之禄:微薄的俸禄；十斗为一斛； 4、万乘之公相:指高官厚禄；乘:古时一车四马为一乘；万乘:指拥有兵马之多领地之广；公相:公卿宰相； 5、辍:离开；就:谋求。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逝。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qī)也！”孰谓少者殁(mò)而长(zhǎng)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1、孟东野:韩愈的好友孟郊，字东野。贞元18年，孟郊出任溧阳尉，韩愈托孟郊带信给宣州的韩老成； 2、视茫茫:眼睛昏花；发苍苍:头发斑白； 3、诸父:指伯父叔父； 4、无涯之戚:无穷悲伤；涯:边际； 5、夭:死，古时未成年的人死去曰夭。

呜呼！其信然邪(yé)？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wèi)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1、其信然邪: 真的是这样吗； 2、信也:若是真的； 3、嗣:后代； 4、纯明:纯正清明；不克:不能；蒙:承受；泽:福泽； 5、耿兰:韩愈在宣州别业的家仆； 6、宜业其家者:应该继承家业的人；业:承继； 7、理:谓天理。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1、毛血:气血，此指身体；志气:指精神； 2、几何:若干，指时间不多；是说从你而死去的时间不长了； 3、死而有知，其几何离 :是说死了若有知觉，我们分离的日子也不多了； 4、其无知，悲不几时: 如死后没有知觉，我悲伤的日子不会太多，意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1、汝之子始十岁:韩老成有二子，长韩湘，次韩滂，此指韩湘； 2、吾之子始五岁 :指韩昶； 3、孩提:幼小； 4、冀其成立:希望他们长大成人。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yǔn)其生乎？抑别有疾(jí)而至斯乎？

1、比:近来； 2、往往而剧:指病有时犯得厉害；剧:加重； 3、殒其生: 丧失生命；殒:死亡； 4、抑:还是。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wàng)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1、殁:死亡； 2、报:报丧； 3、妄:胡乱，荒诞不合理； 4、其然乎，其不然乎 :是这样呢，还是不是这样?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nú)婢(bì)，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1、吊:慰问；孤:指老成的儿子； 2、终丧:古时礼制，父母去世后，须守孝三年，期满称为终丧； 3、取以来:指把老成的儿子和乳母接来； 4、先人之兆:祖先的坟地。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biǎn)不临其穴。

1、抚汝以尽哀:抚着你的遗体痛哭尽哀； 2、敛:同"殓”，古时给死者穿衣服称小殓，安放死者人棺称大殓； 3、窆:落葬，下棺入墓穴。

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hé)其有极！

1、吾行负神明:我的行为辜负了神明； 2、何尤:怨恨谁；尤:责怪； 3、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苍天啊!悲痛又何时才有尽头!曷:何；极:穷尽。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yǐng)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xiǎng)！

1、自今以往:从今以后； 2、伊颍:伊水和颍水，都在河南境内； 3、幸其成:希望他们长大成为有用之材； 4、长:养育； 5、尚飨:祭文通常的结束语，意为希望死者来享用祭品。

《祭十二郎文》全文：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zhǎng)，不省(xǐng)所怙(hù)，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mò)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wú)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xǐng)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xǐng)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nú)。明年，丞相薨(hōng)。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jù)去吾而殁(mò)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chǔ)，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hú)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shèng)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chuò)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逝。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qī)也！”孰谓少者殁(mò)而长(zhǎng)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呜呼！其信然邪(yé)？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wèi)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yǔn)其生乎？抑别有疾(jí)而至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wàng)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nú)婢(bì)，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biǎn)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hé)其有极！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yǐng)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xiǎng)！

清 吴楚材 吴调侯《古文观止》评：

情之至者，自然流为至文。读此等文，须想其一面哭一面写，字字是血，字字是泪。未尝有意为文，而文无不工，祭文中千年绝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