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村庄里一切都是有用的
朋友们大家好,今天推出我的文字,村庄一切都是有用的。村庄,是永远也写不完的话题,村庄里有我的童年,也有伴随童年洒落一地的阳光,阳光落成一地珍珠,余生要一颗一颗捡起,装饰我的梦,也让我完成灵魂的皈依。
村庄的一切都是有用的,这是爷爷告诉我的,也是我从许多人那里看来的。
比如一泡驴粪蛋儿躺在路中央,那是等一个老农拾进笼笼里;比如一根柴禾立在埂塄边,那是等着上坟的人拿它做搅火的棍棍;比如一只狗卧在谁家门口,那定是等着另一只狗吃饱了,好一起私奔;又比如夜里一扇无缘无故张开的大门,风急吼吼溜进来,又灰塌塌爬出去,就知道那门不是留给它,而是等远方的一个人。风也是有用的,风会报信。
在村庄,有用的都不可耻。吃烟喝酒不可耻,偷鸡摸狗不可耻,浪门子不可耻,听墙根儿不可耻,打女人不可耻,上房揭瓦不可耻,唯独懒惰可耻。懒汉最没用。
老年人的口歌子说,那谁懒得都赶不上一口热粪。
粪在村庄是抢手货,可是懒汉谁见了都嫌弹。懒汉最后懒到找不下婆娘,就天天拢着袖筒筒嗑麻子、溜墙根儿、倒是非。慢慢地,懒汉在村里不算人头了。人们打墙不算他们,修梯田不算他们,杀猪不算他们,占亲引女人不算他们,牵骡子吆驴也不算他们。
凭啥?因为懒汉懒。偏能吃。吃罢碗往前一推,嘴一抹,叉巴叉巴走了。懒汉成了村里唯一没用的人。
那时,我们跟在懒汉后面笑话他们,拿胡基疙瘩打他们,离老远向他们比尿尿的动作。除此外,我们也钻墙洞,墙洞其实是狗儿猫儿的门;我们也去废弃的破窑里拢火,破窑其实是一些动物幽会的地方。比方说,一次我们就从破窑的穰柴里找出两个鸡蛋,而那穰柴,据说是一个要饭的人的枕头。我们也跑到野地里去掐苜蓿,有时就遇到排雨,我们就跑到谁家地里的麦垛子底下。
啥都是自然而然。
啥叫有用没用?反正学着大人就是了。
大人们从屲上回来,从不落空。或者担回一担土垫圈,或者拔一背篼猪草喂猪。要是实在没啥可拿,就往腰里捆半截子旧麻绳,又或是捡回一块石头。我们就觉得可笑,破石头有啥用?顺手一丢,猪圈外一坨,大门口一堆,都撂了好几年了,上面都长绿苔了,说不定都藏下蚰蜒了。可是某天,大人抽完一锅烟,拍拍屁股,往手心呸呸吐两口,狠狠做了一个决定,把上房的廊沿打了。这下石头派了大用场。这时才觉得大人们的神奇。于是,我们就不敢小看随便扔在哪里的半截砖头,或是摞在什么地方的一堆木头。不定哪天它们就成了大人们手里的戏法。
我就不服。就问我爷。我说,爷啊爷。我爷说,咹,咋?我说,爷,榆树沟那儿的那条塌了半个的路,那是谁走的?
我爷抬头望远处想想说,那是给老先人走的路。我说,爷啊爷,不对!我爷说,不对?咋!我说,爷,老先人都死了,再说那路都塌了半个了,咋走啊?
我爷嘿嘿笑了,揣一把我的牛儿。我把我爷的手一把打掉。我爷才捋着胡子说,那还是他小时候,跟着他的大爷、二爷、大伯、二伯,他们一起修的路。后来,我爷长成大少年了,我爷说他曾背了三百斤的粮食从那条路上走过,问我那路结实不结实?我说,爷,还是你的肩膀结实。我爷笑了,我爷笑得烟迷了眼,揩完眼角又揩嘴角。我爷说,后来那路塌了,但先人们还要时常来走走,不能让路断尽了。我爷就修路,修赶不上塌,这样,把我爷修老了。那路就再没人看一眼了。另外一个地方又踏出一条路。我不信我爷的话,我偷偷守在塌了的路边,守了好几天,没看见先人。但好像看见一串脚印,不知是谁的脚印。那是塌到仅能一个瘦子脊背倚住崖畔趋过去的路。
后来我就格外注意村里的路。村里的路大多曲里拐弯儿,明明直着就能到一个地方的,却要拐来拐去,往远里绕。大人们脑子真不好,我想。后来终于明白了。那是一次黄昏,我跟我爷坐在北门墙根儿下晒阳屲暖暖儿。我爷揣着我的牛儿说,狗狗娃,等你长大,把那棵桑树给放倒了,给你引女人……
我生气了,把我爷的手打开。我心想,人家说男娃想女娃是耍死狗哩,我爷咋还对我这么说!可我到底对那棵桑树发生了兴趣,时不时跑去看那棵很老很丑的树,下雨时树上会掉下羊奶头一样的桑葚,但是酸得人打颤。那树两人抱,可是把它放倒就能换回下庄里的李芳芳?可算了吧!那不得两拖拉机木头……
但我还是明白了一个道理。怪不得旁边的一条路,到了树跟前拐了个弯儿,往远处绕走了。——如果现在把树放倒,那路不还是绕个弯儿的吗?于是我明白了,原来那些路拐来拐去,是为避开一些遮挡。比如,原来某处有一座坟,旁边的路就要拐弯儿,或者旁边有一眼井,路就要给井让路;比如路边原来有一户人家,后来那家人搬走了,但路总还要通向那里的,仿佛那家人还在似的。其实,说起来,这道理是我后来许多年才琢磨出来的,现在会写几篇文章,就把自己给写聪明了。村里的路,看似乱七八糟胡乱向远处延伸,实际每次曲里拐弯儿都有它的道理,那是村里的秩序,秩序是村里人心上的敬畏。比方说,不能让一条路从人家坟地穿过去,不能把一条水路引到人家房背后。村里人知道给人留余地的道理,给他人留余地,就是给自己留余地。
于是我似乎明白,路,为啥又叫道路。
这么一想,我就豁然开朗。原来村里人知道,走最直的路,不一定先到;而最近的路,是通过人心上的路。一条路从上庄通到下庄,一个人从高处往低处走,就能走出许多人心冷暖和人情世故。如果一条路改一点儿走向,就可能错过一家人门口的磨盘,就可能错过柳树下几个女人议论她们的丈夫,就可能错过到谁家来接亲的队伍,就可能错过谁家的墙头,而那墙里有人正说一场悄悄话儿。
而这,都是道理,都是秩序。曲里拐弯儿串起来的一堵墙,一座房子,一口井,是请匠人看过山势的,看过走向的,那里头有风水、有阴阳。
可惜几十年后,有的地方搞了新农村,都是一溜儿整齐一码色。人不爱看,连狗儿猫儿也不爱串门了,两家的鸡也不相往来了,没有个墙豁豁供它们幽会了,没有个墙根根给它们晒暖暖儿了,也没有一个土台台让一群老汉在那里下棋掐方了。
你看看,那时候,在村里,每一处旮旯都是有用的。平平常常一堵墙,都可能写着一段历史。
那是王三虎家的院墙。那里原本没有墙。
后来王三虎为了跟他当了懒汉的哥哥王二虎分家,就在大院子中间砌了一堵墙。一开始石头不够,砌了半截儿,两家人就闹矛盾,就隔着半堵墙互相吐唾沫。三虎女人个子高,唾沫吐得远,瞄得准,占了便宜,就把二虎女人给气倒了。二虎能干?几镢头把三虎砌的半个墙挖倒了。三虎气得翻白眼,说,挖倒算求!二虎听见脖领子竖起也说,可不算求!
没了墙,两家倒楚河汉界,倒井水不犯河水了,做了饭各自躲屋里吃。后来觉得不过瘾,就比赛吃饭声,吃饭的吧唧声,替代了吵架的哇啦声。还是队长主持公道,到底把墙砌起来。可不上二年,有人又把墙给挖倒了!咋啦?
原来圆圆的三虎出外搞副业,让塌了的煤窑给压扁了;几乎同时,二虎女人得病也死了。大人好熬,倒苦了两家子七八个娃娃。三虎女人心软,可怜娃娃们,就让二虎的娃过来吃,就对暗号。一开始拍门环,后来隔墙喊,再后来,三虎女人这边抛一眼,二虎那边就觉得了。二虎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堵墙挖倒了。挖倒了好,两家人像推翻了柏林墙,同志相见,当夜就把手紧紧握在一起了。这次队长没有主持公道,他夜里偷偷跟他婆娘说,原来怕娃娃们熬不住,现在看来估计有误。
于是,一堵墙就见证了一段佳话。
你说说,村里啥能没用?
噢!想起来了,村里的懒汉们没用。懒汉是闲人,闲人能有啥用?
可懒汉们不愿意了。他们说,咋!看谝闲传不是?谁说我们没用?
你们上地里忙去,留家看院的张家的媳妇儿谁想?到黑夜,你们睡了,那天上的星星谁盼?你们抢着收麦子去了,刮来的一阵风和打下来的一场冷子谁受?你们都忙着过人前头的光阴了,忘在人背后的光阴谁过?村里一些人夜里偷偷死掉了,谁给他们的魂照路?一些贼进村了,谁注意那一阵一阵的狗咬?
你看看,看看,村里就没个闲人。
只有溜墙根儿的风,像一只骚狗,东窜西咬的,把赵家骂李家的闲话传出去,把王家女娃想韩家男娃的心思吹出去,把上庄那谁家女人的门环吹开,给了下庄那谁家光棍儿一个机会。但风也是有用的呀!风吹来了许多闲话,吹出许多热闹,要不是这些,村里人拿什么打发掉那一宿一宿的漫漫长夜……
思来想去,只我一个闲人,只我一个没用之人。可不是?
我一个生养在村里的人,长到七八岁上离开村子。以后多年,说是盼,说是想,也不过是口头的功夫,一砖一瓦也没给村里添过,一个女人也没给村里引进来,更没给村里增加几个人口。光知道从村里往外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偷月亮偷星星,偷日落又偷日出;偷谁家一碗浆水面,又偷谁家一把苜蓿芽儿;甚至还偷偷顺走人家屋顶上的炊烟,偷跑人家辛辛苦苦学来的一板秦腔……
偷着偷着,就把村子给偷空了,把人们一个个儿的吓跑了。从此,炊烟不见了,苜蓿地荒芜了,日头昏沉了,月亮躲在山背后了,而人,都跑到大漠边关了,他们被我偷怕了。现在又跟他们要一个叫思念的东西,他们说,他们实在拿不出手,他们也缺呀,他们也离开村子好多年了呀……
我这个闲人,是村里唯一没用的人。
我想,我唯一有用的是,某天跑到村里的田野上,顶出一个土包包。
可一阵风说不认识我了。
噢,我怎么就忘了,认识我的那些人都把土包包给占了,没地方了。
终于,我成了村庄顶没用顶没用的人,在外面的世界里,一天天的瞎晃荡……
注释——
笼笼:一种竹编的盛装东西的农具。
埂塄:田埂、土埂。
口歌子:口传心授的格言。
嫌弹:嫌弃。
嗑麻子:吃一种休闲零食。
引女人:娶媳妇儿。
胡基:土块。
拢火:拿柴禾点火。
穰柴:质地柔软的柴禾。
屲上:山地。
廊沿:房檐下的台阶。
揣牛儿:老人摩挲小男孩儿的小鸡鸡,表疼爱意。
晒暖暖儿:晒太阳。
耍死狗:耍流氓,多义。此为戏谑调侃。
掐方:一种自创棋类游戏。
狗狗娃:长辈对小孩儿的爱称,表极疼爱意。
搞副业:打工。
谝闲传:侃大山。
排雨:阵雨。
冷子:冰雹。
浆水面:一种西北地方美食。
之所以常用方言写作,一来由于关中方言含着许多古汉语,有的有对应的字,有的没有,但作为一种文化遗存,有保留和传承的必要。二来,方言就像精神上的家乡土产,断不可少,少了就觉得没滋没味没有筋骨,难以表达心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