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玩具

儿子喜欢乐高玩具,常一个人玩儿得乐此不疲。看他于此专注中,获得属于他一份乐趣;以及由此乐趣而获得对生命最初一份体认,我简直为他的陶醉而陶醉。但游戏照例要剥夺学习时间的,难免为妻所担忧。这就产生矛盾。矛盾既难平衡,爆发不同烈度的家庭战争简直无可避免。对立面是我与儿子一方,妻一方。

但结果却常是我与儿子败北。既数量优势无法抵挡音量优势,而性别之争常要以维护男人的风度为因由后退一步。我便试图站在妻的立场,假以自己为教材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来实践我所谓曲线救国的方略。

妻反对,并非全无道理;我支持儿子自有我的考虑,不过是不同立场的产物。这是表面。而这对立之下所要表达的、有关某些人生理念的差异,才是根本。由此,我想到自己小时候一件事。

记得那时大概小学一年级。某次伙伴们于操场嬉戏,有人带了谜之微笑与傲娇,从兜里掏出两样儿新奇的宝贝。那是一只被橡皮筋驱策的老鼠,和一个上了发条就能蹦蹦跳跳的青蛙。这立时把大家逗惹过来围拢一起。要看看将发生怎样的神奇。果然没有失望。就于大家的膜拜中,目睹那小老鼠怎样忽闪着它圆圆的耳朵、以及摇动它粉色灵动的尾巴,亦步亦趋的向我们作怎样滑稽又可爱的表演。而后,那通身翠绿的青蛙,更给人前所未见的冲击。直听那宝贝的拥有者,怎样满面得色的、把青蛙屁股后的发条上紧,然后以凛然不可侵犯的态度,使青蛙向围拢人群的脚下一跳一跳蹿去,随之的骚动惊呼,更壮大那主人气概。他眼里满是自豪的同时,又有一丝轻蔑的笑意。知道那是警告。大家便都围观而知趣的不上手。那时我正是围观者其中一个。当陷入欢乐的同时,泛起一丝惆怅。多想去摸摸那粉嫩尾巴的小老鼠与那跳跳不知疲惫的青蛙。被好奇心牵引而终为自尊心压制的落寞,仿佛为风所扰乱的湖面,再不能平静。然而脸上仍然笑笑的,且愈笑愈开怀,愈笑愈失落。

那是童稚时小小心事。却因了一颗敏感之心而难以排遣。辗转一夜,第二天仍硬着头皮向母亲说。说想要那样一个粉色的小老鼠或是翠绿的青蛙。其实说时就没有带着希望,甚至已做好被母亲拒绝并斥责的准备。但为昨夜梦中的惆怅而迷惑,仍要勉强一试。结果不出预料。照例被母亲严声驳回。想来如今,我仍然无法用语言描述那时心情。非但受挫的悲伤,且为感到一份人世中巨大的落寞而灰心。那落寞在于要人承认世间存在那样一种差异。便是人家可以拥有的,而我没有。且没有的那样理所应当、实在具体。

当然不怪母亲。父亲在县城上班,一个人的工资养活全家。为母亲维持家用的,便是后院里每天取回的几枚鸡蛋,以及她胳膊上常挽着的麦辫。

但那老鼠与青蛙,却仍然洇湿我童年很大一部分记忆。因为那一摸的缺失,使我失去意念中神秘的触感。后来,当那拥有两件宝贝的同学终于玩腻,而大方要大家玩要大家摸时,我却微笑躲开了。知道那不属于我生命里一部分。

后来,当我长到一定岁数,仍能想起小时候那样一份回忆。那回忆不是说老鼠与青蛙本身,而在一份该与我生命有联系的某部分已永远不属于我。即便以后有能力买到比之更好的玩具时,空洞仍在。

有了这份生命体验。在对待自己孩子们的要求时,我常取一种宽容的态度。

比如儿子的喜欢乐高。

深知这是他于这个年龄段的一份对物件的持有,且源于持有那物件,带来一份源自天性的满足感,那满足感便是人于游戏时那份快乐心情,而由那份心情带领着,使人与自己、与他人、与外界产生观照而获得心灵中一份体悟。

由此进而想到,当超越时下年纪,那时将有新的物件与他相遇,他将从那新物件里获得一份新的体验,而把旧日曾心爱的物件忘记。

但那忘记本身就是一份珍藏。因得以满足而不觉得忘却是遗憾。人常常失落,是因心上缺着的;那缺着的部分要于以后加倍才得弥补,又甚或永难弥补。

比照我自己。成年后,自有我某些爱好将一些情趣托付,但心底仍觉得属于孩子那部分还没有长大。原因是仍觉得一只粉色的小老鼠与一只翠绿的青蛙,是童年最好的玩具。倘若我能回去,我想要的仍旧是那两样儿。

我自然是回不去。但一份当初领悟而今更为深刻的一些东西,投射到孩子们。

想到今天一份简单的快乐,倘或明天,将永远为他们所失去。即便明天他们可以有更好的玩具,仍然使他们记得当初那一份失去的遗憾。只不过孩子们自有他们一份体谅与聪明,他们往往把那遗憾深埋起来骗过大人、亦骗过自己。但为人父母不可不有这一份反省。

由此,牵涉更深一个层面。

仍然要回到我的小时候。

那时因清贫的生活,非但是玩具,且于其它许多生活的方面,都难以满足。例如许多吃的东西,要到后来才得以尝到。后来已身在都市,却发现当日曾求之不得的寻常吃食,不过是人家司空见惯而全不在乎的东西。这样一份落差,给人带来的不全然是虚荣心的伤害,更是生命里一部分的未完成。经由某些食物、其滋味中酸甜苦辣于生命的一份体验,要在相应的年纪自然与人发生关联,才利于培养人对某些味觉的唤醒与确认,进而通过这种唤醒与确认,成长为以后对某种人生况味的参照。

如五岁时吃到一碗甜甜的汤圆,那份甜就只属于五岁;而一杯咖啡的滋味,定要于中年后才品得其中真意。

错过的东西,本质上,已永远错过。

由此想到,人生是个什么呢?必定不是一个结果。因为结果人人一样,无非从生下来一天,即向死亡奔去。而人生的实质不过是一场体验。于每个当下所经见的人事万物中,因某种关联而获得一份或为感官或为精神或为灵魂的实在。就是说,唯有在拥抱着、相爱着、体贴着、思考着、崇高着时,人才真切感到存在,并领悟存在于人的欢愉。其它一切关于结果的占有都是虚妄,都不属于自己。

似乎跑远了,拉回来。

这就如儿子的玩乐高玩具。唯有当他触摸当他专注,当他摆弄当他思索时,才体验到他所领悟的一份实在,并于那实在中获得关于自我生命的体认。于他成长过程中不同阶段的体认,终将成长为他生命里某一部分,终而予他滋养与成全。

当把这份道理,经由我,再转嫁于儿子身上的方式告给妻时,她居然被打动,且与我分享了她当初的类似经验。

一场旷日持久的家庭战争,就此告偃旗息鼓;而许多新的课题仍要日后悉心探索。

向生命深处的掘进,使人丰富。丰富的结果并非为复杂,正在于经由种种观照中实现自我的体认,因那体认而走向简单。

那时,儿子正玩得投入;在旁观看的我亦专注良久,妻注目我亦良久。

某一刻,隐约觉得,大概每个人都找到了他自己。

拙作《乡关何处》第一版于去年售罄后,应读者要求,推出二版并再次加印。二版修改了首版中部分错别字且于版面上酌情优化。将于全国各大新华书店、及各大网店进行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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