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放翁家训
“昔唐之亡也,天下分裂,钱氏崛起吴越之间,徒隶乘时,冠履易位。吾家在唐为辅相者六人,廉直忠孝,世载令闻。念后世不可事伪国,苟富贵,以辱先人,始弃官不仕,东徙渡江,夷于编氓。孝悌行于家,忠信着于乡,家法凛然,久而弗改。宋兴,海内一统,祥符中天子东封泰山,于是陆氏乃与时俱兴,百余年间文儒继出,有公有卿,子孙宦学相承,复为宋世家,亦可谓盛矣。然游于此切有惧焉。天下之事,常成于困约而败于奢靡。游童子时,先君谆谆为言,太傅出入朝廷四十余年,终身未尝为越产,家人有少变其旧者辄不怿。其夫人棺纔漆四会,婚姻不求大家显人,晚归鲁墟,旧庐一椽不可加也。楚公少时尤苦贫,革带敝,以绳续绝处。秦国夫人尝作新襦,积钱累月乃能就,一日覆羹污之,至泣涕不食。太尉与边夫人方寓宦舟,见妇至喜甚,辄置酒,银器色黑如铁,菓醢数种,酒三行以已。姑嫁石氏,归宁食有笼饼,亟起辞谢曰:'昬耄不省是谁生日也。’左右或匿笑,楚公叹曰:'吾家故时数日乃啜羹,岁时或生日乃食笼饼,若曹岂知耶?’是时楚公见贵显,顾以啜羹食饼为泰,愀然叹息如此。游生晚,所闻已略,然少于游者又将不闻,而旧俗方以大坏,厌藜藿,慕膏梁,往往更以上世之事为讳。使不闻此风,放而不还,且有陷于危辱之地,沦于市井,降于皂隶者矣。复思如往时,父子兄弟相从居于鲁墟,葬于九里,安乐耕桑之业,终身无愧悔,可得耶?鸣呼,仕而至公卿命也,退而为农亦命也,若夫挠节以求贵,市道以营利,吾家之所深耻,子孙戒之,尚无坠厥初。干道四年五月十三日,太中大夫、宝谟阁待制游谨书。”
“吾见平时丧家百费方兴,而愚俗又侈于道场斋施之事,彼初不知佛为何人,佛法为何事,但欲夸邻里为美观尔。以佛经考之,一四句偈功德不可称量,若必以侈为贵,乃是不以佛言为信。吾死之后,汝等必不能都不从俗,遇当斋日,但请一二有行业僧诵金刚、法华数卷或华严一卷,不啻足矣。如此为事,非独称家之力,乃是深信佛言,利益岂不多乎!又悲哀哭踊,是为居丧之制,清净严一,方尽奉佛之礼。每见丧家张设器具,吹击螺鼓,家人往往设灵位辍哭泣而观之,僧徒衒技,几类俳优,吾常深疾其非礼,汝辈方哀慕中,必不忍行吾所疾也。且侈费得福,则贪吏富商兼并之家死皆升天,清节贤士无所得财,悉当沦坠,佛法天理,岂容如是!此是吾告汝等第一事也,此而不听,他可知矣。
升济神明之说,惟出佛经,黄老之学,本于清净自然,地狱天宫,何尝言及?黄冠辈见僧获利,从而效之,送魂登天,代天肆赦,鼎釜油煎,谓之炼度,交梨火枣,用以为修,可笑者甚多,尤无足议,聊及之耳。
墓有铭,非古也。吾已自记平生大略以授汝等,慰子孙之心,如是足矣,溢美以诬后世,岂吾志哉!
吾平生未尝害人,人之害吾者,或出忌嫉,或偶不相知,或以为利,其情多可谅,不必以为怨,谨避之可也,若中吾过者,尤当置之。汝辈但能寡过,勿露所长,勿与贵达亲厚;则人之害己者自少。吾虽悔,已不可追,以吾为戒可也。
祸有不可避者,避之得祸弥甚,既不能隐而仕,小则谴斥,大则死,自是其分。若苟逃谴斥而奉承上官,则奉承之祸不止失官,苟逃死而丧失臣节,则失节之祸不止丧身。人自有懦而不能蹈祸难者,固不可强,惟当躬耕绝仕进,则去祸自远。
风俗方日坏,可忧者非一事,吾幸老且死矣,若使未遽死,亦决不复出仕,惟顾念子孙不能无老妪态。吾家本农也,复能为农,策之上也。杜门穷经,不应举,不求仕,策之中也。安于小官,不慕荣达,策之下也。舍此三者,则无策矣。汝辈今日闻吾此言,心当不以为是,他日乃思之耳,暇日时与兄弟一观以自警,不必为他人言也。
气不能不聚,聚亦不能不散,其散也或遽或久,莫或致诘。而昧者置欣戚于其间,甚者祈延而避促,亦愚矣。吾年已八十,更寿亦不过数年便终,固不为夭,杜门俟死,尚复何言?且夫为善自是士人常事,今乃规后身福报,若市道然,吾实耻之,使无祸福报应,可为不善耶?
吾承先人遗业,家本不至甚乏,亦可为中人之产,仕宦虽龃龉,亦不全在人后。恒素不闲生事,又赋分薄,俸禄入门,旋即耗散。今已悬车,目前萧然,意甚安之,他人或不谅,汝辈固不可欺也。
厚葬于存殁无益,古今达人言之已详。余家既贫甚,自无此虑,不待形言。至于棺柩,亦当随力,四明、临安倭船到时,用三十千可得一佳棺,念欲办此一事,窘于衣食,亦未能及,终当具之,万一仓卒,此即吾治命也。汝等第能谨守,勿为人言所摇,木入土中,好恶何别耶?
近世出葬,或作香亭、魂亭、寓人、寓马之类,一切当屏去,僧徒引导,尤非敬佛之意,广召乡邻,又无益死者,徒为重费,皆不须为也。
古者植木冢上,以识其处耳,吾家自先太傅以上,冢上松木多不过数十。太尉初葬宝峰,比上世差为茂郁,然亦止数亩耳。左丞归葬之后,积以岁月,林樾寖盛,遂至连山弥谷。不幸孙曾遂有剪伐贸易之弊,坐视则不可,禁止则争讼纷然,为门户之辱,其害更甚于厚葬。吾死后墓木毋过数十,或可不陷后人于不孝之地,戒之戒之。
石人、石虎之类,皆当罢之,欲识墓处,立一二石柱可也。守墓以僧,非旧也,太傅尝为乡邦,其力非不可置庵赡僧,然终不为,岂俭其亲哉,盖虑之审耳。坟墓无穷,家资厚薄不常,方当盛时虽可办,贫则必废。又南方不族墓,世世各葬,若葬必置庵赡僧,数世之后,何以给之?吾墓但当如先世置一庵客,岁量给少米,拜扫日给之酒食及少钱,此乃久远事也,若云赖僧为福,尤为不然。
吾少年交游多海内名辈,今多已零落,后来佳士,不以衰钝见鄙,往往相从,虽未识面而无定交者亦众,恨无繇徧识之耳。又有道途一见,心赏其人,未暇从容,旋即乖隔,今既屏居不出,遂不复有邂逅之期,吾于世间万事,悉不贮怀,独此未能无遗恨耳。
人生才固有限,然世人多不能克尽其实,至老必抱遗恨。吾虽不才,然亦一人也。人未四十,未可著书,过四十又精力日衰,忽便衰老,子孙以吾为戒可也。
人与万物同受一气,生天地间,但有中正偏驳之异尔,理不应相害,圣人所谓'数罟不入污池’'弋不射宿’,岂若今人畏因果报应哉!上古教民食禽兽,不惟去民害,亦是五谷未如今之多,故以补粒食所不及耳。若穷口腹之欲,每食必丹刀几,残余之物,犹足饱数人,方盛暑时,未及下箸,多已臭腐,吾甚伤之。今欲除羊彘鸡鹅之类,人畜以食者,【牛耕犬警,皆资其用,虽均为畜,亦不可食。】姑以供庖,其余川泳云飞之物,一切禁断,庶几少安吾心。凡饮食,但当取饱,若稍令精洁以奉宾燕,犹之可也。彼多珍异夸眩世俗者,此童心儿态,切不可为其所移,戒之戒之。
世之贪夫,溪壑无餍,固不足责。至若常人之情,见他人服玩,不能不动,亦是一病。大抵人情慕其所无,厌其所有,但念此物若我有之,竟亦何用?使人歆艳,于我何补?如是思之,贪求自息。若夫天性澹然,或学问已到者,固无待此也。
人士有与吾辈行同者,虽位有贵贱,交有厚薄,汝辈见之,当极恭逊己,虽官高亦当力请居其下,不然则避去可也。吾少时见士子有与其父之朋旧同席而剧谈大噱者,心切恶之,故不愿汝曹为之也。
吾惟文辞一事,颇得名过其实,其余自勉于善,而不见知于人,盖有之矣。初无愿人知之心,故亦无憾,天理不昧,后世将有善士,使世世有善士,过于富贵多矣,此吾所望于天者也。
居丧之礼,不可不勉,人固有体气素弱不能常去肉食者,礼亦许之,然亦不得已耳。至若寝苫于地,东南卑湿,决不可行,食去盐酪,亦非南人所堪。如此之类,小有出入,固有不得已者。若夫饮酒及广设殽羞,以至招客赴食之类,乃可以守礼而不守者,亦是近世礼法陵夷遂至于此!汝辈各宜勉之,若不能人人皆行,则行者自行而已,兄弟相驳,亦无如之何也。
诉讼一事,最当谨始,使官司公明可恃,尚不当为,况官司关节,更取货贿,或官司虽无心,而其人天资闇弱,为吏所使,亦何所不至?有是而后悔之,固无及矣。况邻里间所讼,不过侵占地界,逋欠钱物,及凶悖陵犯耳,姑徐徐谕之,勿遽兴讼也,若能置而不较,尤善。李参政汉老作其叔父成季墓志云'居乡则以困畏不若人为哲’,真达识也。
吾居贫,不喜为人言,故知者少,今启手足之后,乃至不能办棺殓,度不免以累亲故,然当痛节所费,但或入土则已矣,更不可借口干人,以资他用。
九里袁家嶴大墓及太傅、太尉、左丞、少师、荣国夫人、康国夫人诸墓,岁时切宜省视修葺。近岁族人不幸有残伐扰害者,吾竭力禁止之,虽遭怨詈诬讼者,皆不敢恤。一二年来,方似少止,以后固不可保,然已蒙郡中给榜严戒。他日援此有请,既非创始,必易为力,然须汝辈念念不忘,举措必当,然后可耳。
'余庆’藏书阁色色已具,不幸中遭扰乱,至今未能建立,吾寝食未尝去心。若神明垂佑,未死间或可遂志,万一赍志及泉,汝辈切宜极力了之,至祝至望。此阁本欲藏左丞所著诸书,今族人又有攘取庵中供赡储蓄及书籍者,则藏书于此,必至散亡,不若藏之于家,止为佛阁,略及奉安左丞塑像可也。此事本不欲书,然势不可不告子孙,言及于此,痛心陨涕而已。
子孙才分有限,无如之何,然不可不使读书。贫则教训童稚以给衣食,但书种不绝足矣。若能布衣草履,从事农圃,足迹不至城市,弥是佳事。关中村落有魏郑公庄,诸孙皆为农,张浮休过之,留诗云:'儿童不识字,耕稼郑公庄。’仕宦不可常,不仕则农,无可憾也。但切不可迫于衣食,为市井小人事耳,戒之戒之。
后生才锐者最易坏,若有之,父兄当以为忧,不可以为喜也。切须常加简束,令熟读经子,训以宽厚恭谨,勿令与浮薄者游处,如此十许年,志趣自成,不然其可虑之事盖非一端,吾此言后人之药石也,各须谨之,毋贻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