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79章)
第79章 久别重逢 以心换心
转眼间,便到了735年12月,离李瑁迎娶杨玉环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这晚,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玉真公主在玉真观思绪万千。此次皇兄为李瑁举行盛大婚礼,李唐宗室和京司文武职事九品以上官员,皆在受邀参加婚礼之列。那么,身为右拾遗的他,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了。
这些年来,他居无定所,行无定处,岁月不改其性,红尘不染其心,注定是一个不属于任何人的人。因此,她早已刻意不去想他了。
然而,当他今年春天重返朝廷时,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再次起了涟漪。他愿意重返朝廷,于他而言,无论是人生,还是仕途,都是他的转折点。她自然为他感到高兴,但同时也隐隐有些落寞。
因为,他的这个转折点,竟然和她毫无关系,也就是说,他压根儿不需要她的任何帮助。而且,更为讽刺的是,他前两次入仕,无论是太乐丞还是校书郎,都好景不长,不是被贬,就是辞职,似乎都不是他喜欢的职务。看来,她一直都是一厢情愿,永远没有真正懂他……
近来朝廷局势瞬息万变,让她不由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她知道,武惠妃一心想让李瑁当太子,而李林甫就是武惠妃在前朝的棋子,武惠妃自然力挺李林甫。时间久了,皇兄心中的那杆秤,自然也会倒向李林甫,到那时,张九龄还能继续当中书令么?
想到这里,她不由一个激灵,她并不担心张九龄能否继续当中书令,而是一想到王维是张九龄一手提拔的,便不寒而栗。
她明白,政治斗争向来残酷,非得争出一个你死我活才罢,如果张九龄倒台了,王维还能继续留在朝堂吗?若想继续留在朝堂,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让王维和张九龄保持距离,至少不要让李林甫认为王维是张九龄的人才好。
那么,她该如何告诉王维?是遣人让他来玉真观?还是她屈尊去道政坊找他?正当她犹豫不决时,得知寿王大婚邀请文武百官参加的消息,顿时心头一亮,何不在寿王婚礼上劝他独善起身,莫再重蹈覆辙……
想明白了这些,玉真公主心头稍定,这才想起已有多年不曾见到莲儿了。
这些年来,虽然她喜欢莲儿,但也不好常去遣人接莲儿来玉真观小住。这次寿王大婚,何不遣人告诉王维,她将带莲儿一同前往。巧的是,高仙芝前不久也从西域回到了长安,她也会带仙芝一同前往。义母带义子义女参加婚礼,名正言顺,王维便是有心拒绝,也不好说什么了吧?
几天后,王维果然接到了玉真观道童送来的消息,说是寿王大婚当日,玉真公主会来王维府上接莲儿同车前往。
送走道童后,王维心中五味杂陈。自731年蜀中青城山一别后,他处处有意回避,已有四年多不曾和玉真公主见面,但这一次,即便有心避而不见,也只怕躲不过了。
这日,申时刚过,便有门房来报,玉真公主的翟车已到王府门口,王维忙带莲儿快步迎了出去。
此时此刻,玉真公主一颗心跳得迅猛,仿佛随时都会从胸腔中跳将出来。她不由垂下眼眸,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明明已经过了害羞的年纪,但为何每次遇见他,便还是如此忐忑不安?这世间若真有一物降一物之说,那么,她这辈子是被他牢牢吃定了。
当王维走到大门外时,一眼就看到了这驾大唐公主专属的翟车。只见朱色车壁上雕镂了五色翟羽,在夕阳的斜晖下流光溢彩,勾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加上那四匹由黑白皮革装饰的朱红骏马,端的一派华贵。
王维从容上前,在距离翟车三步之遥处停了下来,向车内的玉真公主长揖一礼,朗声说道:“微臣见过公主,承蒙公主厚爱,已将小女莲儿带至公主跟前。”
听着这再熟悉不过的温润声音,玉真公主按住心底的激荡,掀起帘子,抬眼向车外看去。
距离她几步之遥的他,眉宇间到底有了一些岁月的痕迹,原来温润的气度也被时光覆上了几分俊朗疏阔,只是目光依然清远,神色依然从容,仿佛魏晋年间的行草名帖,笔笔都似漫不经心,却又神韵天成,风骨无双……
而他身后的莲儿,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清丽动人,眉眼间自有一种他当年的神韵。
玉真公主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背脊,淡淡一笑。原本在心中酝酿过无数遍的话,不知怎的,开口时却化成了最简单的一句:“摩诘,多年不见,你还好吧?”
此时此刻,于王维而言,若心中没有半点波澜,自然也是假的。
自青城山一别后,四载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有意无意间,他和玉真公主一次一次“错过”。
当玉真公主去洛阳陪伴金仙公主时,他闲居长安;当玉真公主回到长安时,他去了太行山;当长安发生饥荒时,玉真公主因牵挂他而留在长安,他却和储光羲、綦毋潜去了终南山……
如果说,他一开始躲避玉真公主,是因为心里有那么一点怪她,怪她用手段使他在青城山做下那样不堪之事;但随着时光流逝,特别是去祭扫岐王墓时,看到金仙公主墓碑上那心如止水的小楷,便似乎再也无力去怪她了。字如其人,言为心声,从她平静的笔迹中,他读懂了她的隐忍、她的落寞、她的悲凉……
他明白,身为当今皇上最看重的大唐公主,她本可以继续用强权和手段来对付他,但她不仅没有这么做,还默默退出了他的生活,给了他足够的安静和足够的自由。他更明白,她之所以如此委屈自己,只是因为她真的爱他……
昨晚,他和衣躺在床上,想着今天遇到她时,该如何问候她?他没有想到,她会当着众人的面,特别是当着莲儿的面,那么自然地叫他“摩诘”,仿佛她理所应当该叫他“摩诘”,仿佛他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故友。
果然,当听到玉真公主这声“摩诘”时,站在王维身旁的莲儿便惊讶地抬头看了王维一眼,见阿爷站在原地发怔,便伸手扯了扯他的青色袖袍,王维愣了一愣,躬身抱拳道:“多谢公主挂怀,身逢盛世,岁月静好,微臣一切都好,不知公主可好?”
他的声音依旧醇厚,他的神色依旧从容,他的目光依旧明澈得一清如水。此情此景,让玉真公主不由想到了《诗经》中的六个字——行无羁、思无邪,说的不就是他这样的谦谦君子么?
玉真公主淡淡一笑,她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她能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这样算是好?还是不好?她只知道,时光如流水,从她指尖一点一点溜走,她却并不觉得可惜。因为,没有他的日子,多一天和少一天,似乎并无多大区别……
“莲儿给义母请安了!”正当玉真公主思绪万千时,莲儿上前几步,展颜一笑,两颊是她那独一无二的梨涡。
玉真公主忙按下满腹惆怅,向莲儿伸出手来,一脸慈爱道:“几年不见,咱们莲儿出落得愈发好看了。外面风大,快上车来,让义母好生瞧瞧。”
莲儿乖巧地应了一声,回头看了王维一眼,看到王维点头微笑后,便提起裙裾,弯腰登上翟车。当流光溢彩的翟车扬尘而去时,王维淡淡地笑了笑。原来,有莲儿在,很多事情不会像预想中那样尴尬。如此,甚好。
这晚的大明宫麟德殿,灯火辉煌,熠熠生辉,便是玉真公主这样打小在皇宫里锦衣玉食之人,也被这扑面而来的奢华气息震了一下。
玉真公主牵了莲儿的手,刚下翟车,便听到车旁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义母好,妹妹好,仙芝等候义母和妹妹多时了!”
玉真公主和莲儿不约而同转过身去,原来,是已有五年不曾见面的高仙芝。
“方才我说莲儿变化真大,如今看到你,发觉变化更大的是你。五年不见,义母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高仙芝忙上前向玉真公主问了好,然后就将目光移到了莲儿身上。
五年不见,当年那个不谙世事、偷偷流泪的小女孩,如今已如夏日荷花般,日开日上,日上日妍。微微上扬的红唇似乎还透着几分稚气,那一泓清泉般的眼眸更是仿佛会说话,眼波流转间,便有说不出的清雅秀丽,让人不敢直视。
“阿兄,你还记得上回答应我的事么?”和高仙芝怔怔地看着莲儿出神相反,莲儿仿佛昨天还在一起嬉戏玩耍似的,侧头调皮地笑道,“你上回说,下次回长安时,要送我一朵天山雪莲花呢。”
对,天山雪莲花!他怎么会忘呢?这五年来,他一直记着这个诺言。这次回长安,他精挑细选,为莲儿带回了一朵含苞待放的天山雪莲,今天,他终于可以亲手送给她了!
“莲儿,你看看,可还喜欢?”高仙芝低头冲莲儿一笑,从袖袍中取出一朵雪莲,送到莲儿面前。
“哇,这便是传说中生长于天山岩缝中的雪莲花么?”莲儿双手接过雪莲花,惊喜得连呼吸都屏住了,深怕自己一呼气,就会让手中的雪莲花融化了。
“仙芝果然疼妹妹,光记得给妹妹带礼物,就不曾给义母带什么么?”看着高仙芝和莲儿亲密无间的模样,玉真公主很是欢喜,打趣仙芝道。
“这个,这个,孩儿大意了,下回一定给义母补上。”高仙芝心头一急,不由有些发窘,挠了挠脑袋道。
“傻孩子,义母和你说着玩呢!你疼妹妹,义母高兴还来不及呢。时辰快到了,咱们这便入席吧。”
当玉真公主带着高仙芝和莲儿向内殿走去时,心里却默默想着,朝廷百官都在外殿入席,不知他在哪里?可有机会和他说上几句?
机会终于来了。
当李瑁和杨玉环的婚礼进行到高潮时,麟德殿殿内殿外俨然成为狂欢的海洋。在喧哗的人群中,没有人在意谁和谁喝酒,谁和谁说话,大家都只在意一件事——今晚,注定是一个狂欢之夜!
玉真公主和裴耀卿相熟,便让裴耀卿捎话给王维,让王维到麟德殿旁的自雨亭,说有人找他有事相商。裴耀卿心里明白,当即依公主之言做了。
当王维赶到自雨亭,看到在亭中等他的正是公主时,想转身离开显然不妥,便上前向公主抱拳行礼道:“微臣拜见公主,不知公主寻微臣前来,可有何事相商?”
听着这醇厚如初的声音,玉真公主并不急着回答,似乎在灯火的明灭间思忖了很久,才缓缓道来:“岁月可以薄如蝉翼,几十年仿佛一瞬;也可以厚如磐石,一瞬仿佛千年万年。摩诘,你我之间,是否横亘着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
“公主言重了,公主若有差遣,还望公主直言相告,微臣定勉力而为。”王维自然明白公主话里话外的意思,但无论她说什么,他始终以臣子应有的礼数相待。
“摩诘,如果你视为我故友,我今日说的这番话,还望你能三思。”玉真公主叹了口气,踱到亭边,看着太液池上被无数莲花灯映得波光粼粼的水面,语重心长道,“废立太子一事,是天子家事。为人臣子者,可以劝谏,却也不必犯颜直谏。若是因此拂了圣意,倒是因小失大了,你说是也不是?”
王维顿时心中了然,原来,公主是要劝他这个。公主自然是为他好,但他身为臣子,很多时候,却是职责所在。
“多谢公主提醒,只是微臣不知,在公主看来,何为家事?何为国事?何为小事?何为大事?还请公主明示。”
玉真公主心中一愣,摇了摇头,放低声音道:“摩诘,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性子始终没变。世人大多喜欢终南捷径,为何你却要选那坎坷不平之路?世人大多趋利避害,为何你却不仅不躲不避,反而还要迎难而上?摩诘,我不明白,在你心里,到底是旁人的事要紧?还是自己的事要紧?”
“公主所言甚是。世人大多趋利避害,这是本性使然。不过,世事难料,对错祸福只在一念之间,如何才能趋利避害,有时却也难说。”
夜色似乎是最好的盾牌,王维渐渐放松了心情,在玉真公主面前絮絮说了下去:“微臣这些年跟随禅师修佛,禅师常说,凡事到了难以抉择之际,无法看清得失利弊之时,便只能求一个问心无愧。旁人或许觉得不解,或许觉得不值,但扪心自问,若是俯仰无愧,便可放手去做。因此,这些年里,我虽也看错过人,做错过事,但回想起来,却也不至于羞耻难堪。我,不后悔。”
当王维说到“看错过人,做错过事”时,玉真公主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立刻想到了四年前在青城山发生的一切。他是想告诉她,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看错了人?做错了事?他和她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一个错误?
然而,他最后却说“我不后悔”。他是不后悔和她发生了那个错误?还是不后悔他在发生那个错误后做出的选择?她一时不由懵了……
不知不觉,夜已二更,夜风里多了几分寒意。一阵晚风吹来,太液池畔那排浅褐色的柳枝在风中随意荡了几荡,旋即又恢复了平静,一切都安之若素……
看玉真公主出神不语,王维抬头看了看远处的锣鼓喧天,犹豫片刻,向玉真公主抱拳道:“公主,夜凉似水,在这风地里站久了到底不好,请公主这便入席吧。”
王维说这番话时,声音显然比方才柔和了许多,言语间的关切之意,让玉真公主不由心头一暖,抬头看着王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公主若无他事,微臣先退下了。”
“摩诘,留步。”当王维正准备转身离去时,玉真公主忽然回过神来,急急低唤一声,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关切,“摩诘,你原是重情谊胜过计较得失之人,张相、裴相待你有恩,你为他们说话,原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今皇兄铁了心要废掉太子,你又何必知其不可而为之?”
看着玉真公主眼中的关切,王维心中一紧,摇了摇头,放低声音道:“难道公主以为,微臣反对圣上废黜太子,只是因为张相、裴相待我有恩么?微臣虽然愚钝,却也知道,君子行事,要合乎天道、地道和人道。公主若是那样以为,微臣倒也无话可说。”说完,便又想转身而去。
“等等。”玉真公主再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拉住王维的袖袍,声音里的委屈和急切任谁都听得出来,“摩诘,你为何总是这样冷若冰霜,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不想你刚入朝堂便又卷入党争,不想你一片真心待人,却置自己于险境?我怎会不明白,你反对皇上废黜太子,是因为在你心中,天道、地道、人道大于一切。但是,你究竟有没有想过,如果世间一切都遵循天道、地道和人道,世间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不公、不平和不满呢?摩诘,请你三思而后行,即便不是为了你自己,也该为莲儿、为家人三思呐。”
玉真公主这番话,情真意切,句句戳心,王维缓缓转过身子,看着公主那已然蒙上了一层水雾的眼眸,心里隐隐生疼。他怎能不明白,玉真公主是懂他的,她只是不愿看他步入险境,才劝他就此止步。但是,他能就此止步吗?不能。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告诉她,他并不是冷若冰霜之人,但,他若在她面前不冷若冰霜,他又能如何呢?既然他给不了她想要的,那就不如冷若冰霜到底吧。
想到这里,他牵了牵嘴角,淡然一笑:“多谢公主处处为微臣着想,微臣胸无大志,只愿此生行走于世,不负圣恩,不负知己,不负我心。若微臣日后做了让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实乃微臣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公主宽宥。”说完,深深看了公主一眼,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向那灯火通明处走去。
玉真公主怔怔地看着王维远去的背影,夜色中,那一身宽袍缓带从容得仿佛御风而行,背脊却自有一种如山的挺拔。她恍惚觉得,他们之间,仿佛只隔着一层薄薄的云雾,伸手一拨便会烟消云散,又仿佛横亘着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她过不去,他也过不来。不过,无论是云雾还是鸿沟,他们至少都听懂了彼此的心声……
“微臣只愿此生行走于世,不负圣恩,不负知己,不负我心……”玉真公主耳畔久久回荡着他方才那番肺腑之言,喃喃低语:“摩诘,你说不负知己,我何尝不是?我不知道你是否视我为知己,我只知道我早已视你为知己。你若岁月安好,我便了无牵挂……”
这样想着,想着,胸口不由一阵酸胀,只觉得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涌将上来。她忙抬起头来,试图不让眼泪滑落。
就在抬头的一瞬间,她看到了高悬空中的一轮明月。这朦胧中透着皎洁的月光,这普照大地、无远弗届的月光,仿佛就像他的为人,虽然淡淡的,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意。愿这久违了的美好月色,能停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