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熟悉了就迟钝,迟钝了就麻木,麻木了会对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仿佛生活和环境本来就是这样,无所谓美感与否。
广东路也成为一座围城,外面的人羡慕她的宽敞、繁华、炫丽,是政治生活、文化生活和物质生活的中心;里面的人痛恨她的堵塞、喧闹、拥挤,辗轧出焦虑、紧张,匆匆交错的瞬间,衣服之间摩擦出静电,发出心惊胆寒的啪啪声。
现在我们离开这条繁忙的动脉,去感受支流和毛细血管的跳动。在赫赫有名的东转盘,希望你能稍微放慢一下脚步,比人行道高两三步台阶的一个两百来平米的小广场,是红叶舞蹈团的健身房和排练厅。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有或劲爆或悠扬或清新的音乐飘出来。广场有台阶,加入团体也有条件,团员们不是一般的跳广场舞,每一首曲目都是比较完整的舞蹈节目,带有明显的舞台表演性质。表演者还统一了服装,统一了道具,也统一了心情,就更有看点了。一招一式,很见功底,没有三年五年的艰苦训练,磨合不出这样的水准。毫无私心地说,这支队伍是全县水平最高的民间舞蹈团。她们因热爱结成了集体,又在集体的相互切磋和学习中,不断提高个人的能力。这种良性循环,自然不断推动演技的上升。据我观察,这群大姐平均年龄在五十五岁以上,是一群纯粹的中国大妈,没有一个老爷们儿。曾经对大妈们的表现有些微词,认为她们俗气得不收敛。她们高腔大调,毫不考虑别人的听力极限;她们穿红着绿,毫不顾忌别人的审美情趣;她们披金挂银,毫不关注别人的经济困窘;她们涂脂抹粉,毫不在意别人的视觉体验;她们评头论足,毫不揣摩别人的抗压能力。梳理一下大妈们的经历,就会发现她们是一朵朵生命力超强的苦菜花,平凡得坚强而可爱。你看,出生前后恰逢啃树皮、吃观音土的三年自然灾害,走进学校赶上了史无前例的“文革”运动,青春岁月要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谈婚论嫁的时候必须严守只生一胎的红线,刚把独生的孩子拉扯大又遭遇了破产关闭的浪潮,一转眼成为下岗人员。她们默默地承受艰难和煎熬,精打细算地经营全家的衣食住行,起早贪黑地陪孙子进学校、到补习班,满脸堆笑地照料爹娘公婆,好不容易松下了包袱,蓦然发现腿脚不再利落,白雪浸染了秀发,再不及时爽一把实在愧对此生。大妈们活得潇洒而充满朝气,甚至成为潮流的引领者。过去,在开心农场里玩偷菜的时候,不怕腰酸背痛,夜半三更起来都要在电脑上瞄一眼儿;现在,耍起抖音来,从不担心头昏眼花,宁可丢掉碗筷,也不愿甩掉手机。我曾经问一个大姐,一年要给别人点赞多少次,她估计了一下,大概有两万来个。每天差不多六十个,除去睡觉的五六个小时,平均二十分钟要点赞一次以上。我又问她收获了多少个,她说每年有一万多个,接着又补充道:都是为了好玩儿,动动手指的事情,又不交钱费米。这种开朗、游戏的心态,质朴而健康。有人分析中国近三十年经济发展的趋势和一般家庭的生活状态,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中国的发展离不开中国大妈的付出,是她们作了坚定的后方和后院,负责了鸡毛蒜皮和油盐酱醋,保证了前方能够心无旁骛全力以赴。观察家勇敢地宣布,世界上能这样付出的大妈凤毛麟角,即便以温柔著称的日本女性,在全能的中国大妈面前也要稍逊风骚。红叶舞蹈团紧挨着一幢流线型的建筑,被称作“两心四馆”。这名字怎么来的,一般路人只能摇摇头。记得还是在十八年前这栋建筑开始设计的时候,有领导根据功能命名的。两心,指青少年活动中心和群众文化中心。四馆,分别是图书馆、文化馆、博物馆和体育馆。“两心”和“四馆”之间,有包容关系但并不完全一致。比如说青少年活动中心就是团县委下属的一个机构,群众文化中心则依托图书馆、文化馆、博物馆和体育馆来支撑。当然,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规划往往是最美丽的设想。这栋办公楼特征的单体建筑要想支撑起体育馆这块牌子,实在难以重负,设计者当初有一个美好的愿望,将这栋建筑和后面的一大片土地整体规划,建设一个有几千座位的体育馆,满足市民日益增长的健身需求。由于占地移民矛盾突出等多种原因,体育馆最终落地县城的制高点“七校合一”教育园区。为了交差,就在“两心四馆”的坎下,修建了秀峰体育广场。它被民居包围得水泄不通的,实在没法满足全县大型运动会的需要。十年之后,开工建设的秀峰寺体育公园,弥补了城市功能布局的缺陷,却无法扑灭人民对体育馆的热情。这栋曾经沾染了体育馆气息的大楼,用一层楼作为乒乓球运动室,给拥有锻炼美德的巫山市民暂时性止了渴,而一个名副其实的体育馆,只能寄希望于江东新城。不知这一翘首期盼的民心工程,会不会皈依到体育的怀抱?那博物馆呢,当然也没在这里。感谢那些熟悉巫山历史和文物而又极具良知和担当的专家,他们得知要在这逼仄的一千平米里布展一个博物馆,纷纷向县委和县政府建言献策,呼吁巫山博物馆要凸显历史底蕴和文化厚重,必须另外择址才能与之匹配。也感谢虚怀若谷的时任领导,不计较专家们说话时的直接和较真,也不顾忌改变前任领导决策的风险,果断英明地将已经拍卖了三千万元的巫山师范旧址回购,重新规划建设了巫山博物馆。2009年项目动工,2012年12月3日正式对外开放,巫山博物馆以其鲜明、端庄、稳健的建筑风格,浓郁地方特色的展陈主题、方式和内容,成为渝东门户乃至三峡库区的文化地标。十年来,巫山博物馆经受了时间的检验,也接受了专家、学者、市民和领导的检阅,赢得了尊崇和赞颂。它尽管造成了“两心四馆”不能实至名归的缺陷,却树立了遵循文化工作规律和尊重专家意见的榜样。紧挨着“两心四馆”的,是一度被遗忘又终于拔地而起的电影院。建筑顶层模仿了当年的胶片形状,是数码时代对历史的追忆。看一场电影,不是生活的必需,却是现代市民文化中不可缺少的事件。想一想,《沙家浜》《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望乡》《少林寺》《色戒》《阿凡达》《流浪地球》,这些经典电影中的精典片段,曾经给我们的生活增添了多少欢乐,又怎样在不知不觉间改变我们的认知,就会对这门艺术以及为之殚精竭虑的艺术家,充满连绵不绝的敬意。电影是历史,电影是娱乐,电影也是一种目的。电影提供了社交活动,电影更是一种抵达内心的生活方式,超越了我们的日常体验和喜怒哀乐。前段时间,为了筹划我县的艺术电影展览,专程到上海电影博物馆参观学习了一趟。在博物馆广场上谢晋先生的塑像前,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位老人为中国的电影事业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打动我的不单纯是他的不朽功勋,还有他不为人知的家庭琐事。谢晋先生有三个儿子,阿四是个弱智,不懂得死亡的意思。他同样弱智的哥哥阿三去世的时候,他不知道哥哥去了哪里,只知道哥哥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一直把脸贴在猫眼儿上,不愿意错过父亲回来的每一瞬间。阿三的眉毛从来都没完整过,因为猫眼儿在不断磨损。他唯一健康的大哥谢衍,知道自己余日不多,瞒着父母安排好所有的事情之后,一住进医院就没能回来。阿四也不知道大哥去了哪里。现在,轮到父亲谢晋去世了,阿四不知道父亲哪里去了,只知道父亲的包悬在那里,父亲的拖鞋摆在那里,满屋子堆满了白花。1935年,我县放映了第一部无声电影《马永打擂》。1957年1月成立了电影放映小队。1964年6月,一座需观众自带板凳的室内影院正式落成。1982年,面积1700平方、座位一千余个的巫峡电影院正式营业,成为全县人民津津乐道的一件大事。电影工作从事业转向产业,经历了高潮和低谷。那些电影工作者手持电筒,挑着放映机,穿行在山区和农村,在农家享受了最高规格的待遇;在电影院的灯光下检验门票,一票难求的时候高扬着头颅,目光喜悦而闪烁;电视的普及把电影冲击得千疮百洞摇摇欲坠,电影人在幽暗的角落里寻找自己的前途。当下,电影产业和电影人都在复甦,人们渴望重新回到影院享受一段美妙的时光,是因为灯光、音响、座椅、饮料、小吃等元素,共同构建了一个和家庭里看电视绝不相同的环境。彻底休闲的环境,正式欣赏的环境,专业享受的环境,沉浸交流的环境。我们时时在创造环境,却不知道环境同样在塑造我们自身。可惜人生不是电影,无法反复地播放和修改剧情。生活中,我们不能进行人设,更不能假定剧情的走向。那我们就不再留念过去,昂头一直向东。你会发现有些尴尬和无奈的欧街,小高层、圆屋顶、弧形门窗、罗马柱、宽阳台、骑马楼,不伦不类地耸着肩膀,和周围格格不入,同灰尘、喧闹以及凹凸不平的人行道格格不入。当年落成的时候,这几栋别致的小洋楼也曾风光过、抢眼过,在棕榈树和椰子树的掩映下,如一位亭亭玉立的欧洲少妇。遗憾的是,这并非拍摄电影搭建影棚,该憔悴的总归要憔悴,该失落的一定会失落。油漆的斑驳和脱落的红砖,真实地讲述着变身为公主的灰姑娘,最终回到“灰”姑娘地位的童话。她只想忘记时间,忘记没落之前的尊严。为了照应题目,有必要到广东路以西看看,尽管这里乏善可陈,但也是一片真实存在的充沛。十多栋直指天空的楼宇,错落在略略慵懒的山坡上,这就是教师新村。城区好几所学校的老师,都扎根在这里。他们在比赛谁起得早、谁睡得晚,谁的白发多、谁的眼镜厚。毫无悬念,冠军都是高中部的。一名教师就是一支燃烧的蜡烛,几百名教师聚集在一起,燃烧出一片灿烂的朝霞。再向西,就是生命的急救站120了。明显高出一大截的住院部,像一个守护在游泳池边的安全员,谁要是呛了水、抽了筋,扑腾到了不该去的深水区,他就要吹响警告的哨子,甚至干脆跳进池里拉一把。如果你不考虑城市的地形地貌,要责怪城市规划师的偏心,可以说厚东薄西,把便捷、热闹和富贵给了东方,把闭塞、清冷和荒凉给了西方。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感谢规划师,东方是生机勃勃的都市,西方是宁静安详的乡村。
2020年12月23日,冬至以后,阳光频现
主编/ 刘庆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