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端午假期前,傍晚的列车
梁东方
按照火车售票的顺序,第一节客车2号车厢上的票,显然都是最早买了的预售票。买票的人很早就能确定自己的行程,他们对自己将确定在某一天某一时间的行程充满了毫无疑问的期待。
我看了看周围,几乎都是学生,都是利用即将到来的三天假期回家的学生。他们一般都不是一个人,几个同乡或者同一个方向的同学同行,互相照应,呼朋唤友,一边走一边开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是一种基本状态。他们的样貌之间依稀还有不严的过去上中学的时候的无分你我式的小动物一样的推推搡搡的快乐。
他们的一个共同特征是几乎人人都会推着一个大大的拉杆箱,传说里面装的都是待洗的衣服,即便没有那么多待洗的衣服,别的同学都推,自己不推的话好像也没有足够的回家的范儿。大箱子那种灵活转动的轮子和随时可以坐在上面的承受力,使推箱子的人有一种掌握着一个大玩具的好玩,有一种在候车室随时坐在上面的潇洒。
不过,在普速列车上,这样的箱子如果不举起来放到行李架上或者塞到座位底下的话,无论是放在座位之间还是走廊上,都会严重影响到其他人。因为推箱子的比率很高,所以行李架和座位底下都放满了以后,这些大行李箱就只能“影响”着其他人了。好在大家的旅程都不是很长,一个车厢里有六七十人将在四十多分钟以后下车。
这个消息是那个从一开车就以小品口音不断推销蓝莓的汉子嘴里说出来的,在这四十多分钟的行程中,他一直从车厢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来,一路上夸张地说着自己手里举着的蓝莓如何如何有天花乱坠般的好处,至于说那六七十人将下车的消息则是为自己的降价找的借口,说反正一会儿就都下车了,我卖给谁去啊!三十块钱两袋,十块钱一袋,二十块钱四袋,五块钱一袋……他响亮的大嗓门一直在不断地吼,吼得人的耳膜都疼了,也还是没有卖出去多少。然后就开始说学生穷,立刻就有人反驳他,他马上哈哈笑着说不能说别人穷,说别人穷,别人就不高兴啊!然后赶紧解释,说你有钱,但是你的钱是你父母给的,你不挣钱,我说学生穷的意思是你不挣钱,没有说你绝对没有钱……
学生们又陷入了持续的沉默。学生们的沉默和他一个人信口开河之间是大家见怪不怪的营销的肆无忌惮。他在也许自己主观上的无意之中破坏的,不仅是车厢里的安静,更有学生们有样学样的话语方式和做人原则。
果然列车在运行了四十多分钟以后停靠的第一站就有一半人下了车。一节车厢只开一个门,使得旅客排队下车时间太长,导致火车晚点了几分钟才重新启动。卖货的人重新嚷嚷着卖蓝莓的劲头儿果然就不再那么亢奋了,只是又来回走了三次就作罢了,去了别的车厢。车厢里一下清净下来,能感到耳膜突然失去持久压力以后的某种不适与格外舒适。
对面的三个学生一直在说着自己家乡白沟那边的事情,修高铁站征用了自己家里的地,都没有地了:你看看外面的麦子多好啊,我想收麦子。假期去爬山吧,假期去白洋淀吧……一边说一边还会互相揉脑袋,三人座位最靠里的一个枕着一个棉垫歪着脑袋倾斜着身子,尽量找自己舒服的角度,中间一个学生也以同样的角度倾斜着靠过去,最外面的一个也如此倾斜下去,幼儿园里的趣味在这个社会化的场合里显得很有点天真烂漫。虽然口罩上缘露出来的年轻的面孔上,已经满满的都是青春痘扎眼的红。
大多数学生在身高已经到了成年人的程度的时候,大致上还是可以在公共场合维持他们至少在外面行为上的社会化的要求的。只有在某些小事情发生的时候,才会显示出他们没有社会经验的青葱之状来,比如:三人座位,俩学生因为说笑和大脑而坐了里面靠窗的和中间的位置。一个大嫂来了,她的票是中间位置,却执意要坐在靠走廊的位置上。中间位置上的那个学生几次站起来想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去,人家都不起身,他也就没有办法了,高高的个子不得不努力收缩着身体憋在中间,失去了邻着走廊的位置可以舒一舒腿的享受机会。
偶尔能听到的他们的只言片语里,大多都是学校里的人和事,都是不无夸张的生活中的细节感受的放大了的口吻下的反复叙说。对于人人都一直在看的手机里的信息反而少有议论,他们好像来不及关心那躲在屏幕后面的外在世界,他们更多地对存在于老师同学你我他之间的具体的话语与情状有深刻体验,有表达的欲望。这并不妨碍有的同学沉默地凝望着窗外麦收前金黄的大地,不妨碍有的同学脱离开眼前的世界做审美的至少是不黏着于狭隘现实的神思飞扬。在人生这样的年纪里,这样狭窄拥挤的列车里也一样是他们梦想起飞的地方。虽然注定了人间的轮回,但是每一代人总之会有属于个体能动性的差异,总之会有自己的人生。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社会情势和教育模式之下,正有他们的青春。
端午假期到来的前夜,他们纷纷在列车的第一站第二站下车,又换上了在第一站第二站上车的另外一拨他们,其间的区别似乎只有地点的不同,穿着打扮,推着大箱子的装备都很一致,成长的状态与所思所想的模式大致一样。他们都在这同一天傍晚离开学校,走上了回家的路;他们都在和同学的并肩而行里,逐渐走起了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