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诡异的梦
幺叔在山上上吊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整天神思恍惚,情绪极度低落,心里特别害怕。每天夜里睡觉,我睡不着,脑子里总有某种东西带着我,把我带到那座山中,然后猜测幺叔是上吊在哪棵树上。我拼命驱赶这些胡思乱想,就是赶不走。朋友建议我,叫我去那儿看看,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可我害怕,想起那座山就害怕。在我脑子里,始终有一个画面:幺叔在拼命地抓树皮,小树在拼命地憋着一口气。
我做过很多关于他的梦。其中有一个梦,让我担惊受怕了很久。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把这个梦告诉任何人。我有种奇怪的想法:只要一说出来,梦就会成真。这个梦很诡异,梦里套着梦,一层一层的,我差点没醒过来。不,我醒来过几次,但发觉自己依然在梦里。经过一层又一层的梦,最后我终于醒了过来。醒后我对梦中的一切记得非常清晰,清晰到让我怀疑那究竟是不是梦。
梦中,有我,有我父亲,有姑父,有幺叔,我们好像是坐在火坑屋里,谈论着什么。火坑屋里阴冷而黑暗,没有一丝光,而每一个人的脸又浮现了出来。姑父一直在说话。我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幺叔垂着头,脸色阴郁,一直没说话。姑父的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但好像只有我父亲一人在听,听后还跟姑父对话。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好像也无视我的存在,甚至无视幺叔的存在。我意识到,我们之所以围坐在一起,是在商量一件事。这事与幺叔有关。幺叔从不发话,低着头,脸上满是忧郁的悲伤。姑父甚至笑了起来,干巴巴的笑声,显得十分飘渺。
我意识到,这笑声分明是从我爷爷的灵堂里传出来的。姑父的笑声,令幺叔满脸羞愧,始终低着头,不说话。这时,我看见了一点红色的东西,如同鬼影一样闪动着。起先,我以为是火坑里扑闪的火苗。但我马上明白,那不是火苗,是爷爷的脚。我看不见躺在木板上的爷爷,却知道他就躺在那儿。他脚上的寿鞋黑得像碳,露出一点红布,十分扎眼。有人在哭,在黑暗中哭。我看不见哭的人。听声音,我意识到是姑,但我知道一定是幺婶。哭声幽咽,细若游丝。仔细一听,又像老鼠在打架,在吊脚楼下的阴沟里打架。我不在意是人哭,还是老鼠在打架。我一直注视着幺叔的脸。
有一会儿,父亲和姑父不见了,只剩着我和幺叔坐在一起。他不说话,不抬头看我一眼。我也不说话,只是注视着他。姑父不见了,但笑声仍在持续传来,听着又像夜歌。整个梦中,父亲如同影子一样,飘忽不定,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我看不见他,也从没去看过他,但我知道他一直就在那儿。梦中的一切都很模糊,很飘渺,唯一清晰的是幺叔。他总是坐在我对面,脸色阴沉,垂首不语。姑父只是偶尔现身。他不现身时,仍然传来说话的声音。我感觉,他是在跟我父亲密谋什么。这密谋与幺叔有关。密谋时,他放大了声音,根本不在乎幺叔会不会听见。
梦中的背景一直在变,刚开始是火坑屋,后来变成了山,一会儿是山下,一会儿是山上,有时候又是山沟里。父亲的影子飘忽在树枝间,姑父的笑声响在爷爷的灵堂里,爷爷的灵堂设在山梁上的大伯家。爷爷死的那年,我才五岁。五岁的记忆在现实中被遗忘,在梦中重现。梦中的背景忽然又一变,成了埋我爷爷的那个山头。爷爷就埋在大伯家下的山洼里。我们围坐在山梁上,感觉又是在火坑屋里。而眼前,分明是那个山梁。山梁一边是三伯家的树林,一边是大伯家的茶林。爷爷的坟前有一丛杉树。那棵杉树原本很大,砍了之后,就长出了一丛杉树苗。经年累月,杉树苗也有碗口粗了。这些现实中我不知道,或是遗忘了的事,全在梦中出现了。树蔸上凳着一盏煤油灯。
关于爷爷迁坟的事,我丝毫没有记忆。在我的记忆中,爷爷的坟一直是在茶林下面的山洼里。而在梦中出现的,却是爷爷未迁之前的坟地。我也知道,坟前杉树蔸上凳着的煤油灯,原本是停灵期间凳在爷爷的棺材下面的。那是道士用来镇住死人魂魄的灯,灯亮,魂就没出来,灯熄,便是魂出来了。停灵期间,不能让魂出来,那样家里就不得安宁。梦中,那盏灯幽幽地亮在爷爷坟前。而坟地却空荡荡的,没有垒起来的墓。空荡荡的柩坑,犹如地上裂开的口子,静静地等待着一口棺材。
天下起了细雨,山梁上灰沉沉的。我们围坐在山头,又像是飘渺在空气中。四周一片黑,唯有那盏灯亮着。我,我父亲,姑父,我们好像根本没感受到天在下雨,身上丝毫没有淋湿。那盏灯幽幽地亮着,也没有被雨水浇灭。微弱的灯光中,爷爷坟地上空荡荡的柩坑中,若隐若现地出现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我看见细雨淋湿了棺材,顺着棺材盖滴落。幺叔脸上也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顺着脸颊滴落。我们又在争论什么,大家都很沮丧。姑父也变得很沮丧。他坐在我斜对面,很远,远得似乎根本不存在。我父亲坐在我左手边,坐在三伯家的树林里。我没有看见他,但我知道他就在那儿。幺叔坐在我正对面,浑身湿透了,头发里不停的冒水,顺着脸颊滴落,比下的雨还大。四周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唯有他浮现了出来,好像所有的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他坐着,依然垂首不语,神情特别阴郁。他似乎不敢抬头看我一眼。
突然,我大声说,你不能带走潇潇(幺叔四岁的小女儿)。整个梦中,我就说过这一句话。
幺叔忧郁着眼神,低声说,留着怎么办?他没有抬头看我。整个梦中,他也只说了这一句话。说完,他神情更加阴郁,脸上的水直往下淌。
整个梦中,姑父说的话,我父亲说的话,我一句都没听清,或是醒来后全忘了。唯有我跟幺叔的这两句简短的对话,深深地刻印在脑子里,异常清晰,使我多年不忘。
然后,我们沉默地坐着,没谁再说话。姑父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幺叔摸出一根绳子。绳子很长。他一截一截地拉。绳子好像是从黑暗中长出来的,总也拉不完。他一截一截地拉。绳子盘踞在他身前,如同一条乌梢蛇。然后,他脱下衣服,露出强壮的肌肉。其实,幺叔很瘦。但梦中,他露出了强壮的肌肉。不知什么时候,他脸上长满了络腮胡子。看上去,他显得非常强壮,还有点凶神恶煞的样子,就像日本的武士。他又开始一截一截地拉绳子,从黑暗中,拉出了一头牛,又像是一头猪。幺叔生前做过屠夫。他手里多了一把锤子。他举起锤子,猛地砸向似牛似猪的动物。那动物倒地。他用绳子捆住那动物的脖子,然后将绳子朝天一扔,再拉动绳子。他又像先前一样一截一截地拉。最后,那倒地的动物被悬挂了起来。那动物背对着我在空中转动,慢慢转动,始终没转过来。
这时,我又听见了姑父的笑声。我抬头一看,那盏灯消失了,爷爷的坟地消失了,眼前是一片昏沉沉的树林。这是我家的树林。小时候,我和弟弟经常上山到这树林里来砍柴。就在转眼之间,我父亲,姑父,幺叔,还有那头悬挂的动物,都不见了。但我知道,他们就待在埋爷爷的山头。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寻找什么,才来到了这座山。然而,我不知道自己正在寻找的东西在哪儿。我站在山道上四处看。四下里一片昏暗,寂静而又飘渺。很多东西重叠在一起。在重叠的背景中,一个小小的人影出现了。他在地上爬,转瞬间,他又站在了山道上。并且,他朝我走了过来。我已经知道,那就是潇潇。等走近一看,我发现不是潇潇,而是幺叔的死去了十多年的那个女儿。我看不清楚她,但我知道就是她。她一说话,却变成了幺婶。她说的什么,我没听清。她走着。我就跟在后面。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走到了一棵青冈树下。在梦中,我还记得小时候跟弟弟砍柴,就是在那棵青冈树下,伤到了手指。手指上血流不止,滴在落叶上。我仔仔细细把落叶上的血踩干净。因为我母亲说过,千万别让自己的血洒在野外,一定要踩干净,不然会被蚂蚁吃掉,蚂蚁吃了谁的血,谁就会发疯。在梦中,我甚至还在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分析自己的梦。我分析到,自己之所以有这样的联想,是因为幺叔在自杀之前据说得了精神病。在这么分析时,我似乎已经醒了过来,明白到先前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梦。
四周昏沉沉的,寂无声息。我独自一人站在青冈树下,又像是站在老屋的院坝里。我感到特别害怕。昏沉沉的光亮中,我看见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悬挂在虚空里。我意识到,那是上钌的猪。猪杀了褪毛之后,就上钌开膛破肚。那东西背对着我在慢慢旋转,如同一个风中的葫芦。最后,那东西转了过来,我看清了那张脸,分明是幺叔。幺叔悬挂在虚空里,耷拉着脑袋,神色阴郁,双目紧闭。
我吓得连连后退。后退几步,我撞上了一个僵硬的东西。我以为是那棵青冈树。我转身一看,却是悬挂在虚空里的幺叔。他依然神色阴郁,双目紧闭。在我转身的一刹那,他的脸距我的脸很近,相隔只有几厘米。他脸上毫无痛苦,非常平静,如同睡着了一样。我吓得赶紧跑,却被脚下的东西绊倒了。我连滚带爬地跑。没跑几步,一具尸体挡住了我的去路。是幺叔,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不,是躺在落叶中。晃眼一看,又是一头黄牛。
在梦中,我也能记起来,那是我家的一头黄牛,十多年前,它摔下悬崖,没摔死,残废了。众人去山沟里把它抬回来,在场坝里杀了剐肉。杀它的,正是幺叔。躺在落叶上的尸体像黄牛,但我非常清楚,其实是幺叔。他安安静静地躺在落叶上,依然是神色阴郁,双目紧闭,浑身爬满了蚂蚁。我拔腿就跑,却根本跑不动,就像被什么抓住了脚后跟。
最后我好像醒了过来,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醒了过来。我大口喘着气,心想还好这一切只是一个梦。这时,房间的角落里亮起了一盏煤油灯。煤油灯照出一个黑煞煞的影子,投在板壁上。我看见幺叔阴郁的表情,浮现在闪动的灯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