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血”葱
犁米
莱芜鸡腿葱真正辣遍大半个中国的时间要追溯到六十年前。莱芜鸡腿葱葱白粗壮,上细下粗,形似鸡腿,故得其名。其质地鲜嫩,辣味浓烈,耐贮藏,终年食用不变味等特点。正因这葱辣得够劲,竟让国家于1960年在原莱芜县召开了全国八省二市姜葱蒜三辣规划会议。会后,很多参会者怀着好奇心,专门跑到鸡腿葱的原产地——六十年代的牛泉公社茂盛堂村参观鸡腿葱的生长情况。
村里为了在参观者面前显摆一下鸡腿葱的美姿与壮硕,专门选择了邻居二大爷负责管理的那半亩葱地,作为典型进行参观。之后,参观者还提出非分之想,要几棵大葱带回故土进行育种栽植。来的都是客,二大爷毫不犹豫的将地里长得最好的鸡腿葱铲出来后,用挑担将30棵象牙白、小孩手臂粗细的鸡腿葱挑到了那些要葱的客人面前。此时,比一棵葱高不了多少的二大爷,却被30棵大葱压得上气不接下地直喘。见此情景,人们调侃地对二大爷说,吴二爷挑大葱——腰弯腿软。
自此,二大爷的腰身不如鸡腿葱的腰杆硬被人编成段子,在当地广为流传。
一
莱芜鸡腿葱在两千多年前是一种生长在野外、不被人待见的野草(传说是山胡葱的演变)。关于它的来历是和修建齐长城有关的,当时,那些从各地征来的民夫,吃不饱、穿不暖,缺医少药,还要承受繁重的体力劳动,死伤无数。有一回,一个民夫下山运料,饥渴难忍,就在溪边饮水。突然,他看到溪边的山坡上,长着一种针管状、呈凌锥形的野菜,并且还散发出阵阵的辛辣气。见此景,他毫不犹豫地拔起一棵,用手擦巴了擦巴上面沾着的泥土,捋了捋凌乱的叶子,顺着野菜的根部大嚼起来。嘴中顿时感到一股清脆辛辣的香气直冲鼻腔,进入腹中便感觉上下通气,突然有力。于是,这个民夫便经常食之,身体也越来越健壮。在别人得病、传染瘟疫甚至死亡时,他仍然身体无恙。修完齐长城后,民夫便采集数株,回到故乡,精心培育,并分给众乡邻栽培,并取名为“大葱”。
后经多年的驯化与改良,于是就进化成了上细下粗、形同鸡腿、又如象牙的莱芜鸡腿葱。
南人多细腻、温和,膳食绵、软、甜,口味清淡。面对莱芜鸡腿葱那辛辣味强,嗅之则使人流泪的冲天辣气,连闻都不敢闻,更别说吃了,唯恐避之而不及。全国八省二市姜葱蒜三辣规划会议在原莱芜县召开后,莱芜鸡腿葱大部分都销往了西北的新疆、内蒙、陕西、东北等比较寒冷的地带。
以前,山东人闯关东,除了布兜里装着一把“老娘土”,既是什么也不带,也不忘背上一捆鸡腿葱。当他们拖家带口或孤身一人,背乡离井,千里迢迢迁徙到东北的大草甸子、林海雪原,开荒拓土、伐木生存,累了、倦了,想家了时,咬上一口老家的大葱,精神头儿立马欢实起来,那轰轰烈烈的辛辣气息,似高山峡谷中滚动的春雷,如骤雨拍击无边秋禾的啸响,抑或是家乡小河汩汩流动的水声——闯关东的山东人,从山东大葱的辣气中,能品咂出老家饭棚中袅袅上升的柴草燃烧后的烟火味、山东煎饼的粮香味、能想到柴烟弥漫的村巷里牛哞马嘶的叫声……
二
六七十年代,原莱芜县隶属泰安专区,闯关东流落到牙克石定居的四爷爷,每次给老家寄信,收信人地址一栏总是这样写:山东省泰安专区莱芜县牛泉公社茂盛堂村——李吉亮收。李吉亮是四爷爷的亲侄子,我的父亲。大爷爷、二爷爷、我祖父先后作古,父亲俨然成为关外四爷爷心目中的“大哥”、李氏家族中的“当家人”、连接关内外的“情亲纽带”、传递老家信息的“精神驿站”。有年冬天,四爷爷来信要鸡腿葱,他说在有生之年,如果吃不上家乡的鸡腿葱会死不瞑目。收到信后,我父亲捡出了二十棵葱白卷合紧密、坚实、粗如象牙的鸡腿葱,掐头去尾,经过层层包裹巧妙伪装后,通过邮局寄往了四爷爷的居住地——牙克石图里河。
据说,自鸡腿葱被寄走的那一天起,四爷爷就天天赶着马爬犁到距家一百多里的图里河邮电所查询包裹什么时候到达。直到半个月后,四爷爷才收到鸡腿葱的包裹。当他接到包裹的那一刻,四爷爷不顾零下40多度的严寒,站在白雪皑皑的雪地上,双手抱着包裹,脸颊紧紧地贴在上面,流着眼泪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的线脚,急不可耐地抽出一棵鸡腿葱,对着葱白咯嘣一下咬将下去……这一咬不要紧,葱没吃成,反而被冻成冰棍似的大葱,咯掉了两颗牙齿,只在大葱身上留下了两个深深的牙印。用两颗牙齿的代价,让他得到了心灵上的满足。因为,他从那带着冰渣的葱白中,破解了关内家祖中的信息密码、闻到了老家土壤的芬芳。
三
改革开放那年冬天,邻居二大爷家的大哥经过层层体检后,穿着绿军装,胸披大红花,在锣鼓喧天的欢送声中,钻进了闷罐火车,过泰安、走济南、沿着胶济线到达章丘,后转乘带篷布的解放牌大卡车,来到了章丘南部的一所军营里服役。
邻居大哥在上高中的时候,就特别的崇拜辛稼轩。当兵之前,几乎将辛稼轩所有的豪放词背诵得滚瓜烂熟。“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每背诵起这首《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他就会热血贲张、舍我其谁的豪迈感,梦想有一天,也像飞将军李广那样,挺枪驭马,驰骋疆场,戍边卫国。没成想,此边塞非彼边关,从齐长城脚下的军营,越过锦阳关一直向西南方向走60公里左右就是自己的家乡。他这个一心想报国的兵,从起点出发后,绕了一个圆圈后,几乎又回到了起点。现实和他开了个玩笑,迷茫、失落、消极,情绪如山脊残垣断壁、起伏不定的齐长城古墙,理想中的烽火边关、大漠炊烟,已被山坳中的锦阳关所代替。有“关”可守,总比没“关”可守强,管它关内关外,只要真心报国,在哪里都能体现出当兵人的血性和价值。
当年,邻居二大爷曾经推着小推车出夫务工,建设过莱芜雪野水库。他从儿子的家书中得知,儿子就在雪野水库后边、章丘南部山区的大山里当兵。那条山路,他再熟悉不过了,1959年出夫在雪野修建大坝时,受队长委托,他曾推着独轮车,翻山越岭穿过锦阳关,沿着关前的羊肠小道到明水为生产队买过耕作田地的犁铧。
如今,他怀揣着一包煎饼、同样顺着锦阳关前面的山路,翻山越岭来到了儿子所在部队探亲。此时,儿子已被提干成为连队的司务长了。有天,他路过连队伙房,看到墙角竖着一捆捆足有半人高、青青白白、模特似的章丘大葱时,被唬了一跳,他以为看花了眼,于是,又使劲地揉了揉眼,近前一看,的确是大葱。他就想不通,这大葱刚葱白就有半人高,如果将那耷拉下垂的葱叶捋直后,让他跷起脚尖也够不着顶。一路上,心里直犯嘀咕:这种葱的人是用了什么魔法,让着大葱长得比人还高?我种了一辈子的大葱,也算个种葱的“老把式”了,种植的鸡腿葱,最高的也不过长到五十厘米,这章丘大葱真成“葱神”了。
探亲期满,在即将离开连队的那天晚上,面对儿子准备的一大包吃的、用的,二大爷嗫嗫嚅嚅、欲言又止地问儿子道,“其他的东西我可以不要,能不能破例把你们食堂里那些大葱送我十棵八棵的?”儿子呵呵呵一笑,“别说送你十棵八棵的,就是给你一捆也没问题。关键是,咱家里又不缺葱,大老远的,你要这葱干啥呢?”
“你甭问,我自有用处。”二大爷回答道。
第二天一早,二大爷抱着一捆包扎整齐的章丘大葱,坐着连队去章丘办事的卡车,然后,倒车回到了莱芜。到家后,屁股还未挨凳子,他就将章丘大葱和自家的鸡腿葱捆作一团,肩扛大镢,兴冲冲地跑到村北一亩三分地里,使出吃奶的力气掘开冻土、捣碎冻块,将松散的土壤条播成垄脊状,就像过年给祖宗上香一般,将一棵棵掐掉叶子的章丘大葱和莱芜鸡腿葱,非常虔诚地混栽在龙沟里,培土压实,只待来年梦想开花……
四
俗话说,大葱不怕冻就怕动。收葱的最佳时节,一般在小雪之后,大雪来临之前。这个时候,天气寒冷,地面结冰,大葱出土后便于储藏保鲜。小雪前天气温暖,如果收获大葱的话,要及时消化。不然,放置久了要么青翠的叶子黏连腐烂,要么风干如柴,肥厚的葱白也会逐渐地变得像猪尿泡皮一样,薄如蝉翼,触及碎如麸皮,损失很大。
小时候,记得收获大葱后,父亲就将庭院中、南墙下背阴处的空地打扫干净,地上撒上一层厚厚的面沙,浇透水后,再把一捆捆新鲜的大葱,整齐地摆放在上面,周围用细土维护住,不露裸白。最后,用喷雾器在葱叶上面喷上一层水雾,因天气寒冷,用不了多时,一根根翠绿的葱叶,便冻成了青锥似的“青辫子”而竖立起来。如果不动的话,等到来年开春都会青翠如初。
由此想到,当初二大爷从章丘坐车到莱芜,就像抱婴儿一样,将一捆章丘大葱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原来他是怕动了大葱的“胎心”致使大葱发育不良,而枉费自己的一片苦心。
春风撩人,更撩大地有情之物。开春后,二大爷混植的章丘大葱和莱芜鸡腿葱,没几天的时间,就分叉窜出了蛋黄中略带绿色的葱叶,葱叶的侧旁还长出了胖乎乎、圆球形的葱骨朵,就像婴儿圆圆的脸蛋探出了襁褓外面。也许是莱芜鸡腿葱闻到了章丘大葱“异性”的体香,葱叶提溜着骨朵一起长,越长越高,骨朵越长越大,就像未爆裂的棉桃,凸起尖细的脐针,直刺刺的指向天空。大骨朵有的如孩童的拳头,小的像白皮鸡蛋,透过薄薄的胎衣,影影绰绰的可以看到骨朵里面,根根细针状的节骨,正在用力地顶着禁锢它们的胎衣,直到破壳而出。争破“宫房”的葱骨朵,一夜间,变成了一朵朵带着丝须的白色葱花。
葱花虽然也叫花,但无花蕊与芯柱,猬针蓬松的枝节上,长着三角形的小果核,黑色的种子就隐藏在那小小的果核里面。
葱花无浓烈醉人的花香,只散发着呛人的辛辣味。多数小蜜蜂受不了这种气味地侵袭,唯有口味重的蜜蜂,情愿背负花中“掮客”与“老鸨”的骂名,乐此不疲地前来光顾,为无法实现“肌肤之亲”的章丘大葱和莱芜鸡腿葱,搭起了“爱”的“桥梁”。
五
二大爷将近亲结婚生育的娃叫做“窝里生”,他虽然不识字,但是,远距离细胞结合后,基因改变产生优良后代,这个浅显易懂的道理,他还是能够理解的。以前,收了棒子到明年夏天接着用作种子,棒子棵蹭蹭地长,玉米棵子不坐果,既是结了棒子,还没老太太的脚尖长,忙活一季,收获一堆秸禾,这是近亲繁殖的苦果。他曾亲眼目睹了自家喂养的那只小公羊,毫无顾忌地爬跨了生育它的大母羊后,结果生了两只没有生殖器的小羊羔,这也是近亲繁殖的结果。为啥,鸡腿葱能够获得高产、被当作典型向外推广?那是他们优化改良、年年提纯的成果。
七级工八级工,不如二大爷两垄葱。二大爷种地爱琢磨,同样一块地,他种植的庄稼比别人的好,种植的蔬菜鲜嫩且产量高。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村里很多在外上班的正式工,因嫌工资低、填不饱肚子,羡慕二大爷种葱获利,而且,还能填饱肚子。于是,毅然决然地辞掉了“铁饭碗”,回家跟着二大爷学起种葱来。
两葱未“混血”前,章丘大葱微辣中,含着淡淡的甜,适合于蘸酱生吃。莱芜鸡腿葱呢,辛辣浓烈,直呛鼻孔,嗅之则泪流,只适合于炝锅提味。
章丘大葱与莱芜鸡腿葱“混血”融合后,我身上有你,尔身中有我,口味介于二者之间,即可以生吃、又可以烹饪。用刀横切鳞片自动燥开,耐贮存,炒菜炝锅香气四溢,乃葱中之精品,调剂生活的美味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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