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方良/酒殇【漂在南国十八年】之七

酒殇

作者:方良

阿波,真名潘一波,湖南汝城县人。阿是前缀,用于称呼之前。如阿爹,阿伯,阿叔,阿婆.......广东人大都习惯这样喊。因为同乡的缘故,我俩走得比较近。
阿波给我的印象是热情,真诚,乐于助人。主要缺点是好酒,甚至滥酒。他喝酒跟别人不一样。大多数人只是宴会上,节假日,或者高兴时,或者发愁时,喝一些酒。所谓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而阿波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心情好坏,都喜欢喝得脸红脖子粗。只是喝醉了,不胡言乱语,不闹事。为此,他没少挨老板的骂,同事的嘲笑。然而,阿波见酒眼开,“自称臣是酒中仙”。我行我素,照喝不误,工友们背地里称他为“酒鬼”。
按惯例,岁末年初,老板都要请员工吃年饭,广东人叫尾牙宴,以犒赏过去一年的辛劳。
这天傍晚,德兴鱼港。华灯初上,城市结束白天的喧闹,转换成另外一种颜色。城市的美是灯光点亮的妩媚,是朦胧羞涩的浪漫。在这春风沉醉的夜晚,每一个康杰人都可以放开肚皮,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无拘无束,做一回梁山好汉。阿波自然不甘落后,酒过三巡,圆圆的胖脸染成了桃红色,似乎逆生长立竿见影,瞬间年轻了不少。只见他双目放光,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擎着酒杯,健步来到老板席前,满满地斟上一杯酒,先干为敬。(感情)深不深?一口清。然后,习惯性地将酒杯倒过来,底朝天。接着,是老板娘,主管,组长,老同事,新员工,一个也没有落下。我暗地里估算着,这顿饭,阿波至少喝了5瓶“纯生”,“雪花”。不得不让人钦佩的是,他既没有失态,更没有趴下,俨然是“不倒翁”。
阿波的老婆是广西贺州人,叫阿青。骨干粗壮,长着一张黝黝的阔脸。作风泼辣,得理不饶人。阿波一喝醉酒,阿青就训他,骂他,甚至动手动脚。阿波自然不是她的对手,只好俯首甘为孺妇牛。河东一声狮子吼,他便吓得两腿发抖,不敢作声了。阿青牢牢掌握住经济大权,家中大小开支都得由她审计。阿波要喝酒常常囊中羞涩,又不敢伸手问阿青讨。于是,下班后偷偷在外面接些私活干,以捞点酒钱。然而,欲盖弥彰,为此两口子隔三岔五就会打起来,落得一地鸡毛。
在公司,阿波的岗位是电工兼机修。可康杰是个小单位,自然不需要专业电工,或者专业机修师。因而他什么都做,哪里需要?就到哪里顶上,是比杂役更杂的杂工。
这天下午上班时,阿波喝了点酒,去给分纸机换刀。一不小心,碰上刀锋,把右手拇指顶端割去了一小块肉,也就一厘米左右宽的伤口,顿时,血流如注,他被立即送往茶山医院治疗。那时,阿波是公司唯一买了工伤保险的。老板交代让医院用最好的药,最佳的治疗方案。其实,这是多余的话。医院虽然是公立的,仍然要抓收入,小病大治是潜规则,彼此心照不宣。主治医师很快制定了治疗方案,从阿波左手前臂割下一丁点肉,去补他右手拇指上那个小窟窿眼儿。如此一折腾,阿波住了整整两个月院。反正公费报销,谁也不着急。这点小伤要是在乡下,顶多到医院缝几针,包扎一下,隔些日子去拆线,也就万事大吉了。阿波自然乐得借机揩油,消遣一番。出院后,还去社保机构评了个十级伤残,领到了伤残证。
尽管老板三令五申,老婆三番五次,老友一而再,再而三,劝告阿波上班不要喝酒。阿波当作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醉后乾坤大,杯中日月长。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黄昏再一次光临了茶山。晚岚在远处升腾着,一眉弯月,从山旮旯里爬出来,收割了身边的几片残云。然后,悠闲地把自己悬在一根树枝上,看一颗陨石,从天边划过。
我正在传达室值班。突然,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阿波和他五岁的小儿子在公司前面石大路上出车祸了。原来傍晚下班后,阿波酒瘾发作,咕噜咕噜灌下了一瓶九江双蒸,醉眼朦胧,用自行车驮着小儿子回出租屋。这一段马路没有斑马线,也没有路灯,黑漆漆的。一辆自北而南的面包车飞驰而来,撞到了阿波和孩子。阿波当场摔倒,不省人事,被救护车送往医院抢救。所幸孩子命大,只是皮肤擦伤,并无大碍。
第二天中午,我和同事老李去茶山医院探视阿波。阿波正在重症监护室观察,隔着玻璃,只见他面无血色,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静静地吸着氧气。看样子,凶多吉少,不免令人揪心。
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三天后,噩耗传来,阿波经抢救无效,不治身亡,年仅32岁。公司里的同事三五成群,议论纷纷,大家都为之悲痛,也为之惋惜。有人说,都是酒惹的祸。假如阿波不喝醉酒,头脑清晰,何至于乱闯马路?我想,罪不在酒,在于他缺乏自我控制能力。“马尿”是他自己喝的,不是别人灌的。
大约十来天后,阿青打来电话,说阿波明天上午火化。广东人尤其是东莞人,对死亡是颇忌讳的。老年人,即使是自己的父母,他们绝对不会允许死在自家屋里。通常让年迈的父母独自住在老屋中,或者弥留之际转移到老宅送终。除非送别亲人,也没有人愿意去火葬场,连出租车都是拒载的。我和老黄都是阿波多年的同事,便自告奋勇和公司刘主管一道去参加遗体告别仪式,送阿波一程。老板特别强调,回来后冲个凉,洗去身上的晦气。
火葬场在莞长公路一偏僻地段,无人居住的山沟里。和我们同车去的还有阿波从乡下赶来的老爸,妹妹,阿青和两个孩子。大家互相打声招呼后,都默默不语,仿佛空气都快要凝固了一般。
到达殡仪馆,我发现这里并非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阴森可怕,倒像个不错的郊野花园。除了偶尔死者亲属的哭声,便是穿着白色衣衫,排着整齐队伍的当地志愿者一声声“南无阿弥陀佛”的颂佛声,有点像基督教信徒的唱诗班。当然,这里绝无笑声,哪怕是莞尔一笑。
下车后,阿青先去办理相关手续,主要是选定殡仪套餐,骨灰盒。一小时后,阿波经过化妆的遗体被安放在鲜花簇拥的灵堂中。哀乐声如秋风之扫落叶,怨妇之奏琵琶,孤峭而幽奇,清远而凄迷,低徊而愁肠百结。我们逐一缓步前移,朝阿波三鞠躬。阿波的老父亲,老婆和孩子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似乎天塌了一般。我鼻子一酸,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仪式结束,阿波被工作人员推进火化车间,大家尾随其后。灵柩紧靠火化炉口,炉门洞开,灵柩自动缓缓内移。最后一刻,炉门自动关闭。就这样,我们留在这个世界,阿波一个人独自去了另一个世界。黄泉路有多远?奈何桥有多长?谁也不知道!
工作人员告诉阿青,一个小时后可以领取骨灰。
大家默不作声。在等待中,我和阿波的老爸聊了些家常。可怜老人就这么一个儿子,老伴多年前已经病故,今后的人生路该会多么孤独,多么无助。我突然想起【尚书.周书】中的【酒诰】来。康叔封于殷之故都,以殷民化纣嗜酒,周公以成王之命戒之,因作【酒诰】。后来,北魏高允著【酒训】,集论酗酒之教训。今我何不作【酒殇】以吊阿波?
飒飒秋风百草干,残荷碧影早生寒。
人生三十不如意,潦倒出门行路难。
烂醉如泥谁类狗,临岐有难声声吼。
阳关西去无朋友,此际奠君一壶酒。
壶里唤天云不开,萧萧风雨九重来。
从来酒恶腐肠药,莫受伤身化作灰。

作者简介

方良,字逸仙,号若英园主,晚号莞香堂主。1961年生,湖南平江人。工人,文学爱好者。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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