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画派与意识形态
纽约画派与意识形态
※ 本文系作者毛秋月于2016年参加由Terra Foundation for American Art资助、中国美术学院和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ta Barbara联合主办的“艺术:生活或观念——中国和美国的现代艺术”国际学术研讨会时所提交的青年学者论坛论文,后收录于研讨会同名论文集中(张坚、布鲁斯·罗伯森主编,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7年)。
一、引言
△ Ellen G. Landau
Reading Abstract Expressionism: Context and Critique, 2005
△ 迈克尔·莱杰 著,毛秋月 译
《重构抽象表现主义:20世纪40年代的主体性与绘画》,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5
二、格林伯格的前卫艺术观
△ 克莱门特·格林伯格 著,沈语冰 译
《艺术与文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新人文主义是一场兴起于20 世纪初期的美国知识分子学术运动。它推崇旧的清教徒美德,崇尚自制、适中,并强烈反对现代主义和浪漫主义之中的放任倾向和原始主义。作为其中的代表人物,白璧德坚持对礼仪、节制、纪律、平衡等古典美德的培养和古典主义的理想(普世性和崇高)。他认为,在艺术和生活中,冲动和本能必须经历“内心的审核”,调和感情和灵感之间的关系,最终平和、慎重地表现出来。这种观点影响了格林伯格。格林伯格与白璧德一样,都把节制、平衡、标准、规则视为伟大艺术的标志。[4]在《美国绘画和雕塑目前的前景》一文中,格林伯格描述了自己心目中的理想艺术。他认为,好的艺术应该“建立在理性之上,却又不允许自身被理性化”。[5]在格林伯格看来,现代绘画各有千秋,但只有那些带有理性批判精神的现代绘画才称得上是现代主义绘画,抑或他眼中的前卫。格林伯格如是描述现代主义的批判精神:“现代主义的本质就在于运用某一学科的独特方法对这门学科本身提出批判,其目的不是去颠覆它,而是使这门学科在权限范围内处于更牢固的地位。”[6]他认为,绘画进行自我批判的方式,就是形式简化,即对平面的回归。他在波洛克的抽象绘画中找到了这种理想,认为波洛克把它推向极致。所以,格林伯格同时对波洛克作品中某些“哥特式”元素也表示出强烈的反感——因为,与先进的平面元素相比,文学元素、想象力、神秘主义,都标志着一种倒退。从这一点出发,格林伯格不无遗憾地认为,纽曼(Barnett Newman)等人作品中“象征或'形而上学’的内涵”都是一种“在美国常见的、不甚成熟的复旧风格。”[7]在评点斯蒂格利兹艺术圈的作品时,格林伯格也写道,他们的艺术“深奥难懂、过于感性,他们对塞尚、毕加索和布拉克的作品一知半解。”[8] 换言之,格林伯格觉得,他们并没有挖掘现代主义中形式创新与科学理性的一面。正是基于同一立场, 格林伯格对超现实主义、达达等流派中的具体艺术家亦有不同的态度。因此,那种笼统地认为格林伯格贬低超现实主义、褒扬抽象表现主义的观点都是不严谨的,甚至是错误的。
△ 阿尔弗雷德·斯蒂格利兹(Alfred Stieglitz),1864-1946
格林伯格所理解的前卫,本身便带有政治色彩。在探讨前卫与政治的关系方面,他既是继承者, 也是开拓者。英国学者保罗·伍德(Paul Wood)提出,在19世纪,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傅立叶,艺术家库尔贝等人都赋予了“前卫”以鲜明的政治含义。随后,这一概念“呈现出日渐重要的审美因素;重点的转移最终于二次世界大战前夕在克莱门特·格林伯格的早期写作中,具体地讲1939年的《前卫与庸俗》一文中完成。”[9]格林伯格眼中的现代主义艺术,因为与资本主义工业革命催生出的庸俗艺术形成鲜明对照,所以构成对资本主义政治、文化的双重批判。这是他捍卫现代主义的重要落脚点。格林伯格承认,前卫艺术不得不依附于资产阶级社会的金钱而存在,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前卫艺术的期待。他说:“一旦前卫艺术成功地使自己'超然’于社会,它就会改变方向,对革命政治和资产阶级都拒绝接受。”前卫艺术要保持在高级水平,脱离意识形态斗争,发现一条途径,“使文化在意识形态的混乱与动荡中'运行’。”[10]针对格林伯格的早期文章,学者T. J. 克拉克曾撰写《格林伯格的艺术理论》, 以“艾略特式的托洛茨基主义”(Eliotic Trotskyism)一词,概括格氏的思想。克拉克提出,格氏的艺术观兼具艾略特的进步史论维度与左派政治关怀。[11]他的总结是比较贴切和公允的。
综上,格林伯格对波洛克部分作品的赞赏,既出于他对形式创新的肯定,也因其符合他对前卫艺术在社会批判功能上的看法。我们应注意,格林伯格对抽象表现主义整体的态度是复杂的,这恰恰取决于他对意识形态与艺术之关系的认识深度。他的理念是,在形式上最先进、最具批判精神的艺术,即前卫艺术,才最需要坚持。它不会有沦为庸俗艺术的危险,从而成为极权主义用以控制文化生产的工具。在社会主义生产仍未足够发达到足以提高农民阶层等普罗大众的文化认识时,庸俗文化就会大行其道,前卫艺术的价值就会更加被凸显出来。——尽管后者,这种较高级的文化未必天生就是带有批判性的。
我的中心论题是,这种美国前卫艺术(即抽象表现主义)在本国乃至国际范围中的史无前例的成功,并不像欧洲和美国的评论家仍然经常主张的那样,单单源自于审美的、风格的原因,其成功也来自于、甚至更多地源自于这一运动的意识形态共鸣。[14]
△ LIFE magazine, August 8, 1949, pp 42-43
△ 杰克逊·波洛克,《1948年第1号》,1948年,综合材料绘画,172.7 × 264.2厘米,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藏
△ 杰克逊·波洛克,《第4号》,1951年,综合材料绘画,76.5 × 63.5厘米
△ 威廉·德·库宁,《挖掘》,1950年,布面油画,205.7 × 254.6厘米
△ 本雅明·布洛赫 著,何卫华 史岩林 桂宏军 钱纪芳 译
《新前卫与文化工业:1955到1975年间欧美艺术评论集》,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4
四、莱杰的意识形态共谋论
莱杰的《重构抽象表现主义》诞生之际,正是英美“新艺术史” 研究逐渐兴盛的时候。此时的艺术研究,越来越倾向于将艺术放在宏大的社会背景和多元化的理论建构中考查。相比格林伯格与居尔博特,莱杰的研究鲜明地呈现出一种研究趋势——即不再以意识形态成分简单划分的方式,为某一艺术运动下结论。他的分析显示,格林伯格和居尔博特都没有仔细探究纽约画派的具体形成过程。他对格林伯格的直接反驳主要从绘画形式展开,对居尔博特的批判,则是从更广义的意识形态运作机制入手。
引文中的“ 看待问题的模式及其解决方案”,被莱杰统称为“现代人话语”(Modern Man Discourse)。这是一种探讨现代人的本质、归属和生存状况的话语。在他的研究框架里,纽约画派作品亦从属于“现代人话语”。“现代人话语”在电影、文学、通俗哲学、美术中均有出现。它诞生于19 世纪的美国,挑战着传统的乐观主义人性模型,又被20世纪的政治悲剧和文化事件所巩固,最终,被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中产阶级意识形态所吸收,成为一种主流话语, 并逐渐渗透到人们的思想领域,包括艺术家们的思想领域之中。
△ 路易·阿尔都塞 著,吴子枫 译
《论再生产》,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
△ 杰克逊·波洛克,《薰衣草之雾》,1950年,综合材料绘画,221 × 299.7厘米,美国国家艺术馆藏
△ 杰克逊·波洛克,《三重态》,1948年,52.4 × 65.7厘米
通过卸下恐惧的外壳,卡夫卡和贝克特让恐惧从艺术的内部爆发出来,而那些遵命的艺术只能从外部征服恐惧,因此,后者的恐惧只停留在表面上。前者的作品让人无法逃避,它们迫使人们不得不改变以往的观点,而那些遵命的艺术只能要求人们去做出改变。[27]
结论
注释:
[1]河清:《艺术的阴谋》,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
[2]张敢:《绘画的胜利?美国的胜利?——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绘画研究》,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
[3]张坚:《浪漫与科学的碰撞——格林伯格艺术批评思想中的德意志因素》,《美术》2011年第1期。
[4]转引自迈克尔·莱杰:《重构抽象表现主义——20世纪40年代的主体性与绘画》,毛秋月译,江苏美术出版社,2015年,第356页。
[5]Clement Greenberg, “The Present Prospects of American Painting and Sculpture,” in John O’ Brian (ed.), Clement Greenberg: The Collected Essays and Criticism, Vol. 2, 1986, p.167.
[6]Clement Greenberg, “Modernist Painting,” in John O’ Brian (ed.), Clement Greenberg: The Collected Essays and Criticism, Vol 4, 1993, p.85.
[7]Clement Greenberg, “Art,” in John O’ Brian (ed.), Clement Greenberg: The Collected Essays and Criticism, Vol. 2, 1986, p.189.
[8]Clement G reenberg, “L’art americain au XXe siécle,” in Les Temps Modernes (August/September 1946):345.
[9] 保罗·伍德:《现代主义与前卫的概念》,秦兆凯译,《美术观察》2008年第2期。
[10]格林伯格:《前卫与庸俗》,《艺术与文化》,沈语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页。
[11]T.J. Clark, “Clement Greenberg’s Theory of Art,” Critical Inquiry, Vol. 9, No.1 (Sept.1982):143.
[12]Max Kozloff, “American Painting during the Cold War”, in Artforum (May 1973): 43-54.
[13]Eva Cockcroft, “Abstract Expressionism, Weapon of the Cold War,” in Artforum(June 1974): 39-41.
[14][15][16][19] Serge Guilbaut, How New York Stole the Idea of Modern Art, Trans. Arthur Goldhammer,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3:2,37,197,169.
[17]哈罗德·奥斯本:《20世纪艺术中的抽象和技巧》,阎嘉等译,四川美术出版社,1988年,第5页。
[18]Arthur Schlesinger, Jr., The Vital Center. Boston: Houghton Miff lin, 1949:57, quoted in Serge Guilbaut, How New York Stole the Idea of Modern Art, p.202.
[20]本雅明·布赫洛:《新前卫与文化工业:1955到1975年间欧美艺术评论集》,何卫华等译,江苏美术出版社,2014年,第3页。
[21][23][24][25]Michael Leja, Reframing Abstract Expressionism: Subjectivity and Painting in the 1940s, New He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269,211,312.
[22]Althusser, Lenin and Philosophy and other essays, Trans. Ben Brewster,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1971, pp.162-3.
[26] 阿多诺的这篇文章写于1962年,它主要批判了萨特、布莱希特和本雅明等人的观点。文中频繁出现“committed art”和“committed literature”两个词语,它们指的是一种与政治和意识形态密切相关的文学和艺术。因此,也可以被译为“介入的艺术”和“介入的文学”。现有中文名并不统一 ,本文 按 “ 遵命 ” 解 。
[27]Theodor Adorno, “Commitment,” 1962. Trans. Francis McDonagh. In The Essential Frankfurt School Reader. Andrew Arato and Eike Gebhardt (eds.), New York: Continuum, 1982: 314-15.
[28]Serge Guilbert, How New York Stole the Idea of Modern Art, Chicago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3, p.3.
[29]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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