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3月09日 星期二 第A13版:月光城
雨水如千万根银针,打在屋瓦上,爆玉米花似的啪啪作响,瓦面上腾起阵阵白烟,袅袅而起,很快消散。瓦槽中汇集的雨水,自屋檐处跌落成亮晶晶的冰柱。雨急冰柱粗,雨稀冰柱细,坐在屋檐下的我,看得出神。
总想抓住它们,扳断,当作荧光棒挥舞。伸手去握,雨柱被捏断,雨水打在捏空的拳头上,银柱立即裂成碎片。摊开掌心,雨柱像棍棒一样直戳下来,打得手掌沉甸甸地往下掉。伸出双手去掬捧,雨桩打在双掌合拢的掌心,水花欢快地跳跃,溅我一脸,掌心立即盈满,从指缝和手掌边缘处漏溢,形成若干股细小的分流。
坐在屋檐下,是看不到头顶上的瓦片和雨雾的。我看到的雨雾,是四合院对面的屋顶。对面的屋檐下,坐着同样听雨、掬水的玩伴。童年的乡下,不能在野地里疯,屋子里实在没啥好玩的,坐在屋檐下听雨、观天,就成了我和玩伴的一大乐趣。
瓦面之雨听久了,未免单调。我拿出搪瓷脸盆,架在檐沟上。檐瓦掉下来的雨柱,像棍棒敲打着铜锣,发出“当当当”的金属脆音。但很快,音调由清脆变得低沉,再后来,金属音消失,变成“哗哗哗”的水声,此时雨柱钻进盈满的脸盆水面,冲出一个凹坑,水泡散裂,水面漾出一圈圈波纹,一浪一浪地溢出盆外。
也不光是脸盆。搪瓷缸、搪瓷盘、瓦钵、酒瓶、斗笠,都被我拿到檐下,当作听雨的道具。现在想来,那些道具土得掉渣,一点也不好玩,但那时候的自己,却乐此不疲。
最喜欢的是梅雨季节,撑着桐油黄布伞,去山上放牛。山上被雨水洗刷得嫩草一片葱郁,牛儿自顾自啃得正欢。我索性脱了凉鞋,光着脚丫子,“啪哒啪哒”地踩着浸透了雨水的草地,任那软绵的山草、凉爽的清水亲吻着光洁的脚掌,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雨,像是筛下的谷子,密密的,透亮的,极有耐性地垂下来,打
在油布伞面上,敲鼓似的“嘣嘣”作响,打在树叶上,蚕噬桑叶似的“唦唦”有声。我时常站在大树
下,或蹲在石洞前,听着大自然的天籁之音,看着雨幕中朦胧的稻田、村舍,以及被雨柱压扁了的炊烟,心里绿油油的。
夏天的雷阵雨来得急。在田野里插秧,空中腾起黑云,接着豆大的雨点噼哩啪啦地砸下来,野外劳作的庄稼人蚂蚁似的四散躲雨。有人拿起盛稻用的篾畚箕顶在头上,我顺手捞一只葫芦瓢往头上一扣,就成了雨具。雨点敲打着葫芦瓢,梆梆梆,犹如寺庙里小和尚敲着木鱼,多么有趣啊。
城里是听不得雨的。离开故乡,定居小城三十多年,眼前所见,多是钢筋水泥、车水马龙,几乎听不见雨声。偶尔几次,是在商家的屋檐下避雨,雨水打在雨棚上,炸鞭炮似的“叭叭”有声,粗鲁而生硬,脾气大得很。
近读赵丽宏的《山雨》:“雨声里,山中的每一块岩石、每一片树叶、每一丛绿草,都变成了奇妙无比的琴键,飘飘洒洒的雨丝是无数轻捷柔软的手指,弹奏出一首又一首优雅的小曲,每一个音符都带着幻想的色彩。”耳畔仿佛弹起雨水的琴键,不由想起故乡的雨,和雨中的乡愁。
某日回故乡小山村,不见了四合院雨雾腾烟的屋檐,不见了旧时听雨掬水的玩伴,作为某种补偿,我却不期然遇到一场淅淅沥沥的透雨。
雨中的山村腾雾生烟,如诗如画。雨落在柴草上,沙沙沙,如春蚕噬咬桑叶;落在松针上,切切切,如飞虫轻叩窗纱;落在枫叶上,嗒嗒嗒,如奔马踩踏石板;落在桐果上,咚咚咚,如乐手频擂鼓点;落进灌木丛,扑簌簌,如飞蝶扇动翅膀。淅沥淅沥,啪哒啪哒,嘀咚嘀咚,沙啦沙啦……整座山村都成了立体环绕音乐厅,那些优美、和谐、清新的乐声,从前后左右、四面八方传来,将我层层包裹。徜徉在这样的雨声里,心也渐渐地被雨水冲洗得晶莹剔透,那些尘世的喧嚣、烦扰,也被这清丽的雨声涤去,只剩下浑身透明的自己。我贪婪地吮吸着雨中湿润清新的空气,让双眸清明,让耳根清净,恨不能将自己化在雨滴里,溶入故乡的泥土。
忽然就喜欢上了听雨。在我看来,雨声,是天赐的抒情慢板,是大自然美妙的音乐。雨天上下班,我喜欢擎一柄雨伞,沿着路边行道树、绿化带灌木丛行走,听雨滴与木叶的亲吻之声,听雨滴与伞面的弹奏之声,行程便不再单调。居家飘窗外的露台上,我养几盆芭蕉、桂花等绿植,有雨的日子,雨打芭蕉,雨叩桂叶,抑扬顿挫,尽是天籁。
枕着雨润草木之声入眠,想着草木酣畅淋漓的样子,睡得格外香沉而踏实。疏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