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偷书
以前读鲁迅先生的作品《孔乙己》,其间讲到孔乙己每回只要一到酒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边上的人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这时孔乙己便会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鲁迅先生的这段文字实在是让人十分难忘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孔乙己先生那迂腐又可怜的形象还活跃在我的脑海里。其实,真要说起来,我也是偷过一回书的。不过我偷书,原本只是为了还书。如今多少年过去了,在自我的内心深处还是觉得十分的不光彩,现在把它写下来,也算是自我内心的一份救赎。
这事发生在我读大学期间。那时白日里除了上课,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学校的图书馆。通常我都是和最要好的同学峰哥一起去的图书馆。去的时候,两个人照例会先去阅览室浏览一下杂志。遇到好的句子,或者篇幅简短的文章,我习惯在带去的笔记本上随手做个摘抄,至于长一点篇幅的文章,索性就去图书管理员那里去复印一份。不过通常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还是愿意自己动手抄写,只是为了可以少了复印的钱。
峰哥也喜欢抄写,不过在阅读兴趣上面,我们两个人有很大的区别。我更多的是喜欢诗歌和散文小说等文学类的书,峰哥则是对那些古汉语训诂学心理学之类的文章感兴趣,常常在笔记本上抄着那些读去也搞不太懂的文字,笑着说这样不懂装懂岂不是也很有趣。
按学校图书馆的规定,每人一次最多只能借五本书。所以每次从图书馆出来,我手上有的通常会是一两本散文和小说,两三本诗歌集子,而峰哥有的是清一色的文言读本或者心理学论著。那天我借到了朦胧诗人舒婷的诗集《会唱歌的鸢尾花》,“我的忧伤因为你的照耀,升起一圈淡淡的光轮”,不知不觉我就沉浸在一种由文字营造的芬芳和忧郁矛盾的情境里去了。
这个时候,窗外有几个男女同学在打羽毛球。突然“嘭”的一声,羽毛球落在了我入座的教室最后一排的窗台上。许是激烈运动的缘故,一个同班女同学红扑扑着脸跑到窗台前捡球,往里一望,看见我正埋头看书,便愉快地发出邀请:“快出来打球呀,你看阳光多好,别一整天坐在位置上!”
我随手把书反扣在课桌上就跑出去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球是玩尽兴了,可是等我回到教室,桌面上的书竟然不翼而飞了。我手忙脚乱地把抽屉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然后又在教室的每一张桌椅每一处空地找了个遍,均一无所获,只好问当时在班里的几个女同学有没有看到过自己的书。
班里一个来自温州的女同学笑着问:“你丢了什么书呀?”听她的口气,应该是看到过我丢失的书的,我如同遇到救星一般地连忙说道:“是一本诗集,书名是《会唱歌的鸢尾花》。”“《会唱歌的鸢尾花》,是会飞的鸢尾花吧!”班里其他的几位女孩子都在起劲地笑。我内心无比气恼,又不便发作。
按当时学校的规定,图书馆借去的书凡是丢失,一律要照价八倍赔偿。我记得当时看过一眼这本书的价格,好像是二十元一本,这样算起来就要无端地从我原本就干瘪的口袋里抽去近两百元钱。这可是当时的自己一个月所有开支的总和。莫说自己当时读书本来就手头拮据,就是有钱,这样莫名其妙地就打了水漂,也会让人心疼。更何况去赔钱的时候还要被图书馆的老师指责。
我回忆起自己有一回亲眼见到那个凶巴巴的管理员阿姨指责丢书同学的一幕:“怎么这样不小心的,如果大家都和你一样,还能剩下几本好书?”想到这,我心里就异常的难受。看我一脸愁苦的样子,峰哥和我说:“紧张什么呢,我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图书馆里同一款书不是都有好几本的,我们去顺一本出来,然后再拿去还掉不就好了。”听峰哥这样一说,我只感觉心中郁结的一块石头突然就碎裂了,接着又出现了一种即将要做一件坏事的激动和紧张的情绪。
不过在去图书馆的路上,我又犹豫了,先是不停地在心中打着退堂鼓,然后落实在了具体的行动上,拉着峰哥的衣袖轻声地说:“还是算了吧,万一被抓住怎么办,我可是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说到这里,我的脑海里立马就闪现出自己和峰哥两个人当场被抓,还有无数的人围观议论的羞愧场面。
峰哥安慰我:“没什么大不了的,万一被发现,我就说忘了登记了,实在不行,我就说是我一个人做的,和你无关。到时我认错态度好一点,求求管理员阿姨,估计也就会没事了。”
进入图书馆后,我走在前面搜寻,然后终于走向那本诗集藏身的书架。事实上,在决定和峰哥一起顺走这本书之前,我就已经怀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前来侦查过多次。我记得最初借这本诗歌集子的时候,齐刷刷码在那里大约还有十本左右的样子,如今面对那仅存的一本诗歌集子,我内心的跳动超过以往的任何时候。
峰哥快步地走了过来:“在哪里?”我没看书架,朝着那本书的大致方位用手指了指,峰哥捞起其中的一本就要往怀里送。我回头一看,连忙阻止,“错了。”然后只好自己动手,抽出仅存的那本《会唱歌的鸢尾花》,又仿佛手里抓到了烫手的山芋一般,迅速递给了峰哥。
也真是巧,这时图书管理员阿姨居然转了过来。关键时候,还是峰哥镇定,他装作没事一般,随手翻开书页津津有味地品读了起来。等到管理员阿姨转身离开的一瞬间,峰哥便迅速地将书藏入怀中,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翻看起书架上其他的书籍去了。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峰哥,只见峰哥那身略显宽松的夹克内袋里装了一本书之后,依然平实熨帖。更绝的是,峰哥那张年轻的脸庞镇定得就和寻常没有两样。受了峰哥格外的镇定的影响,我于是怀着惴惴的心理和峰哥一起往图书馆出口的方向走去。在出口处,那个图书管理员正埋头看书,甚至没有朝我俩看上一眼。待到顺利走出图书馆后,两个人一路狂奔,仿佛取得一场伟大战役的胜利,不管不顾地面的脏乱,四脚朝天就躺倒在了学校花园绵软的草地之上。
毕业十多年之后,这位温州女同学才和我说起,问我是否还记得大学时丢了书本之事。我说怎么会不记得,这是我心上的一个污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了。她告诉我,那书当年确实是她故意给藏起来了,今天在整理书架的时候,无意间翻到才突然问起。
我哑然地笑,当年的她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目的和心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已经不想再去多问。这位温州女同学不知道的是,她这样一个调皮的举动,却给当年的我带来多少的纠结和麻烦啊!
在今天,当我回忆起因为丢书也曾和孔乙己一样去偷过书,总就会心生了愧疚,只好一遍遍地在自我内心里宽释,觉得无论是她故意把我的书藏起来,还是我和峰哥一起去图书馆顺走一本书再拿去归还,应该都是因为年轻才会去犯的无心的过错。那就原谅年轻吧,除此我还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