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龙: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两位老人的“凡尔赛”
原创 李小龙 文史知识 2021-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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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表现得几乎八面玲珑了(参李小龙《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七”面玲珑》,《文史知识》2020年第3期),不过,那是她初入贾府,带着“发家致富”的任务而来,未免还有些拘谨。到第三十九回时,“上回来打抽丰的那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这个“二进”与“一进”颇能相映成趣:比如说应该还是先找了周瑞家的来通报,因为后文说“坐在那边屋里,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但一进时先见平儿,后见凤姐,这次却错综为文,先见了凤姐,再见平儿;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次或许并没有想“打抽丰”,反倒带了些土特产来孝敬,平儿看到“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并些野菜”,可能因为无欲无求,“二进”的刘姥姥更为自如,更放得开,也依仗了她的高光表现,这几回或许是整部《红楼梦》中最热闹的一段,也成为描摹贾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生活的佳例。
此次的刘姥姥应该没带任务,情节中也有暗示。下文说话中她“往窗外看天气”,并说:“天好早晚了,我们也去罢,别出不去城才是饥荒呢。”周瑞家的要去向凤姐汇报一下,回来笑道:“可是你老的福来了,竟投了这两个人的缘了。”原来是贾母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一见。”若有任务,这肯定是求之不得的事。但刘姥姥却百般推辞说:“我这生像儿怎好见的。好嫂子,你就说我去了罢。”
不过,没带任务的刘姥姥仍然延续了她的八面玲珑。比如她刚一见平儿,就“忙跳下地来”问好,说的话也滴水不漏,“家里都问好。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她当然不是要“看姑娘来”,对平儿这样说只是顺路人情(此类情节在《红楼梦》中甚多,如第五十二回赵姨娘来看黛玉,“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但也不能过于僭越,所以把“看姑娘”紧接着放在“请姑奶奶的安”之后。这里小有异文:俄藏本作“早要来请姑娘奶奶的安”,前文刘姥姥仗着女婿与王家联过宗,故赶着叫凤姐“姑奶奶”(后文就说“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这里却改叫“奶奶”了,可知不妥;更何况还把平儿放在凤姐之前——则此异文为抄录者擅改无疑。其实,这里还有一个标点问题。有的标点本在“请姑奶奶的安”与“看姑娘来”之间用顿号(如上海古籍出版社三家评本),有的直接用逗号(如中华书局注解本),但人民文学出版社红研所校注本什么标点都不用,或许最能体贴刘姥姥彼时的心情。
当然,她也知道,见贾母才是重头戏。于是,“忙上来陪着笑,道了万福,口里说:'请老寿星安。’贾母亦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坐着”。“老寿星”这个称呼非常精彩,脂砚斋大加赞叹,在这里评道:“贾母之号何其多耶?在诸人口中则曰'老太太’,在阿凤口中则曰'老祖宗’,在僧尼口中则曰'老菩萨’,在刘姥姥口中则曰'老寿星’者,却似有数人,想去则皆贾母,难得如此各尽其妙,刘姥姥亦善应接。”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我们是作者或者干脆就是刘姥姥,应该如何称呼贾母呢?“老祖宗”是贾府自家的称呼,而且几乎是王熙凤的专用称呼,自然不妥当;“老菩萨”是马道婆的称法,有其特殊性(参李小龙《马道婆的本职与兼职》,《文史知识》2020年第5期);“老太太”是“诸人口中”的称法,刘姥姥当然也可以用,但这里的“诸人”主要指贾府中人,对刘姥姥来说也不是特别合适,况且这样称呼也让洞明世事的刘姥姥泯然于众人了。似乎可能的选项都被用过了,但刘姥姥偏偏能别出心裁地称“老寿星”——一方面奉承贾母高寿,另一方面也隐含着状其生活如神仙的潜台词,这自然能得到贾母的欢心。
事实上,刘姥姥如何称贾母还不是难事,因为捡个好听的说,哪怕不妥帖,也可因其身份而得到某种原谅,就如乌进孝红禀帖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贾珍笑着说:“庄家人有些意思。”就是觉得这里的用词粗俗,贾蓉赶快解释说:“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罢了。”场景虽不同,逻辑却相似。现在,刘姥姥已经“出了题”,贾母回应时当然也要有称呼,却又不能再像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凤姐那样只说“这位姥姥”,那就显得太拿架子了,但如何称呼,确实是个难题。如果随便搭话,显得不重视,也与中国人交往时的礼数不合,贾母无论如何还是大家出身,不能失礼;但若与刘姥姥称呼自己“老寿星”那样使用某个尊称,则一来贾母也叫不出,二来也太虚伪。面对这个难题,相信读者(尤其是当下对中国传统亲属称谓已经很陌生的读者)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但曹雪芹实在了不起,伟大的《红楼梦》在小小的称谓细节上也如此讲究——她先“欠身问好”,然后赫然叫出“老亲家”三字,与上之“老寿星”不但异曲同工,而且更为难得:一来,前文已及,刘姥姥的女婿与凤姐家联过宗,那么刘姥姥与王家便是亲家,这边贾政娶了王夫人,贾琏娶了王熙凤,则贾府与王府也是亲家,所以,贾母称刘姥姥为“亲家”于亲戚之关系亦通;二来,“亲家”这个词较为通俗,不会显得拿腔作势,更重要的是,“亲家”只是个亲属称谓,与“太太”“奶奶”之类明确尊卑者不同,没有等级之分,比较中性,既给了刘姥姥面子,也算不卑不亢。所以脂砚斋更为赞叹,批云:“神妙之极!看官至此,必愁贾母以何相称。谁知公然曰'老亲家’,何等现成,何等大方,何等有情理。若云作者心中编出,余断断不信,何也?盖编得出者,断不能有这等情理。”这道题就算二人不分胜负了。
接下来是寒暄,从寒暄的表面来看,都是抑己扬人之语,但细究起来,却颇有对自己明贬实褒的“凡尔赛”体之嫌。
贾母问:“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至此,我们才知道,原来刘姥姥比贾母要大几岁。之所以才发现,是因为小说行文的整个表现都让我们误以为贾母更年长,所以刘姥姥才会恭恭敬敬地上来“道了万福”,而贾母只是“欠身问好”,贾母问话,刘姥姥还要“立身”回答——但现在我们才发现,原来这种表现并非齿序,而是地位之尊卑,在这个新认识之下再来看刘姥姥这个年龄更大的老人称比自己小几岁的人为“老寿星”,则别有一番滋味。也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在接下来的对话中,刘姥姥几乎再没有用过前面那个被脂砚斋称“妙”的称呼“老寿星”(只在讲小姑娘偷柴时又用了一次),而回归到诸人通用的平淡的“老太太”了——因为这个称呼强调的是身份,而非高寿。
当然,刘姥姥比贾母大几岁的事实可能贾母也是刚刚知道,此前,她心安理得受刘姥姥“老寿星”的奉承,或许觉得自己年长于彼,受之无妨;现在发现并非如此,没有了年龄的掩饰,等级的高下就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便也觉稍有不安,因此,她后边的话就颇堪玩味。先是夸刘姥姥“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然后说“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这种自抑可能是对刚才坦然受之的一点反拨。刘姥姥说:“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家活也没人作了。”这一方面似乎是对贾母的奉承,但另一方面却也像是在炫耀自己身体的惯经风霜。贾母接着问刘姥姥:“眼睛牙齿都还好?”刘姥姥说:“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可见刘姥姥的身体确实不错。贾母则说了一长串话:“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困了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这段话意味深长。“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这一句是交代前文的,其实是场面话,先把多年不交往的事揭过;“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一句,则以自我贬低的方式(“怕人笑我”)来照应刘姥姥第一次进贾府时未能与会的事,表示不会面不是因为倨傲,相反,是因为自己不会待人接物:事实上,这两层意思都在指向自己的“老”,因为前边那层表示老了记性不好,后边的表示老了礼数也荒疏。这个意思表述完后,却又说了“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困了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的话来继续描述自己的老态——那么为什么在没有人问她的时候她会这样说呢?其实很可能有前面的心理因素,即此前她没想到刘姥姥会比她大,所以应对稍有简慢。知道对方年龄大些后,一方面对于自己应接简慢有些不好意思,另一方面对于对方大自己几岁身体却更健朗而稍有一些难以言明的情绪。从前一方面来看,这些话是为了弥补此前的简慢,我们大家都有这样的生活经验,向对方说话多一些就显得亲热一些,而且把自己的缺点说得多一些正是揄扬对方的方式;而从后一方面来看,则似乎也算是对刘姥姥刚才颇有炫耀意味之语的回应——虽然自己更有老态,但富而且贵,子孙满堂,看似自嘲,实则不过以自贬来自夸罢了。这后一点意味,刘姥姥这个精明的乡下老妪也心领神会,立刻回答说:“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这自然也是实话,当然,也正因为太过真实,贾母就还得再虚饰一下,自嘲说:“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至此,应该说,在这第一回合的“凡尔赛”交锋中,刘姥姥算暂输一阵。
不过,刘姥姥在下一回合中又赢了回来。贾母带着她进大观园见识见识,先到潇湘馆。刘姥姥把石子路让出来给贾母等人走,自己走土路,还自夸说“我们走熟了的”,但还是不小心滑了一跤,“贾母问他:'可扭了腰了不曾?叫丫头们捶一捶。’刘姥姥道:'那里说的我这么娇嫩了。那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还了得呢。’”这句话与前文所引贾母的话真是异曲而同工:与贾母相比,富贵自然不足,所凭者,也就在劳动中锻炼出来的强健身体了。于是乎,不只是在言语上,甚至在行为上也让自己处于不利地位,但仍向被丫头们搀着走石子路的贾母表明自己身体的硬朗。至此,两位老人的“凡尔赛”竞争算是打了个平手。不过,就在这一段刘姥姥的高光时刻中,她似乎仍有失言。在开始说吃螃蟹时,周瑞家的说:“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秤两个三个。这么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然后就与平儿讨论够不够的问题,这本不与刘姥姥相干,但她也情不自禁地议论:“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这段话实在夹缠,似乎数学能力也有些可疑。张新之便评云:“便是算账,数已不对。作八十斤算,每斤五分,则价银四两而已。五五二两五,三五一两五就是了。何以不说三五一两五,而说三五一十五?搭上酒菜,则酒菜不过搭上而已,计多费在螃蟹,不在酒菜也。何以成二十多两银子?岂蟹价四两而搭上之酒菜转需十六两多乎?”不过,他把这个数学问题转化成易卦的问题,这种“穿凿”似乎比刘姥姥还要夹缠。至今,刘姥姥这笔糊涂账仍然难倒了很多人,比如说英国汉学家霍克思是这样翻译的:“If one catty is a pennyweight, fifty catties is two taels ten, and another thirty is one and ten; ten and two is twelve and twice ten is a tael, that’s thirteen, and then there’s the wine and the other dishes. It couldn’t have cost less than twenty taels in all. ”用pennyweight即英制金银的重量单位来译“五分”,则“五五二两五”是表示五十斤是二两零十pennyweight,另外三十斤则一两零十pennyweight,接下来就出了问题,他说十加二就是十二,然后两个十pennyweight是一两,那么就是十三两——问题是哪里来的“十加二”呢?刘姥姥把这位汉学家都弄糊涂了。
其实,在具体算法上,张新之说的并不错,所谓“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指的就是五十斤是二两五,另三十斤一两五——之所以把八十斤这样分开算,是古人使用算盘的算法。不过,张新之的问题出在对情节的把握上,他觉得既然酒菜是搭上的,则其所占比重一定不能太大,否则这句话就不通了——其实,这只是《红楼梦》的特殊笔法,就如林黛玉说“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一样,看着前边说了一堆,但其实或许只需要几分钟,占比最大的反倒只在最后一个“又要”上。作者这样写,是有其微意的。刘姥姥应该已经来了半天,知道贾府正为了螃蟹而大开宴席,“上面一桌”“东边一桌”“西边靠门一桌”“又令人在边廊上摆了两桌”,邓云乡先生在《红楼识小录·螃蟹账》一文中便指出,“以三两一桌计”,加起来就有十五两。刘姥姥应该是对这个大有感触,但没机会也不适合发表意见,现在只是以螃蟹为借口,要表达出“富人一餐饭,穷人半年粮”的意思来,这自然有后文说园子像画、惜春是神仙托生、潇湘馆像书房、软烟罗糊窗子可惜、大房子威武、小屋子齐整、鸡儿俊、礼出大家、雀儿也尊贵、玉皇宝殿等等的“夸夸”之意,但也不排除抽丰之心蠢蠢欲动的可能。
当然,这段话的关键并不在账目,而在于这段不由自主的感慨把贫富贵贱过于直白地展现出来,在当时的场景中有些唐突。所以平儿才生硬地转了话题问:“想是见过奶奶了?”脂砚斋也看出了这一点,在平儿此语后评云:“写平儿伶俐如此。”如果平儿不是为了以此转移话题,此条脂批即无的放矢。这里说一个题外话,在古代小说的当代标点整理中,大部分注意力都在标点,可能很多人会忽略分段,其实分段虽然在文本中并没有增加什么,但对文本意义的呈现仍会产生潜在影响。就像这一节,当下绝大多数校点本把平儿的话另起一段,让她的话与刘姥姥的话脱钩,其实就把她转移话题的努力消解了;只有红研所校注本将二者连排,保持了其间潜在的意脉。
最后,虽然刘姥姥的账目有点酸意,但她凭着“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火力全开,把握住了在贾府住几天的机会,不但“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离开贾府时还得到大量馈赠,仅其中一百多两银子的现金,就是她前边算出账目的五倍,似乎也算是那个别有微意的账目的硕果吧。
从这个意义上看,两位老人的“凡尔赛”最终还是刘姥姥赢了:逛大观园应是贾母的炫耀时刻,平常都不怎么走,这次“到走了多半个”,而且还“携了刘姥姥至山前树下盘桓了半晌,又说与他这是什么树,这是什么石,这是什么花”,但很快就“觉身上乏倦”了;在刘姥姥告辞的时候,凤姐说“都是为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着说不好过”,刘姥姥也赶快说:“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不惯十分劳乏的。”说的是年纪,但此时都知道贾母并不比刘姥姥更大,所以,“不惯劳乏”的关键不在年纪,而在身体,贾母“劳乏了,兼着了些凉”,就“温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剂药疏散一疏散”才好;年纪更大的刘姥姥不但活蹦乱跳地逛完了大观园,最后还马不停蹄地满载而归。曹雪芹似乎在无意间昭告读者,富贵不足恃,健康的身体才是最大的本钱。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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