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走笔』第106期:孔淑茵丨大梦潴龙
七月,我们终于盼来了一场久违的流水。
当流水从我县境内流过的那天晚上,人们怀着满足和欢愉集体陷入一个深邃宏阔的梦境,往事在梦境里峥嵘。
梦境里当然少不了月光,这种既可表情达意又能渲染气氛的存在。神秘缥缈的月光,散发着悠远气息的古籍,有字迹铁笔银钩般自幽蓝的天穹挥洒而下------潴龙河,“盖伏龙之转也”。这无疑是来自天上的古老神话。大清康熙年间的博野县志对这条河则交代得一板一眼:“其命名以猪化龙也”。“潴”字早先并没有三点水,潴龙河直接被写作了猪龙河。志书像个德高望重的老头子,随时端着架子,板着一副无趣的脸,好端端的故事被它讲述的死板僵硬。还是那个月光下的老头儿将潴龙河的来历讲述的更活泛。他坐在河畔的柳树下,操着一口浓重的河东方言讲故事,语调轻飘飘、懒洋洋的在舌尖上绕。他说从前有一头猪吃饱了没事儿就喜欢在地上拱,天长日久竟将地上拱出了一条小水沟来。更神奇的是,这条小水沟竟然越变越宽、越流越远,远远望去弯曲似游龙,于是这条被猪拱出来的河就被叫作了潴龙河。围在老头儿身边的光屁股娃娃们听罢愣个神儿,墨葡萄似的眼珠一转,马上对故事提出了质疑。假的!不信!骗人!不科学!说完一哄而散,扑通扑通跳进河里,河面上的月光顿时碎了一大片,到处荡漾着破碎的光影。老头儿看着孩子们鱼儿般游远,摸摸自己的脸,笑的满面高深莫测。
学养深厚的老先生们自成另一番做派、风骨。四四方方的红木小饭桌当院儿摆了,捏着青瓷小酒杯,以潴龙河为谈资,拿漫天月光下酒。老先生喜欢咬文嚼字,就着酒将“猪龙与潴泷”放在口中反复咀嚼。有人说“猪化龙”实际上应该是“潴化泷”,意思是“平静的泽水变为湍急的河流”。如此酒过三巡,字里的味道也品咂过了几遍,老先生们对这个说法深以为然,便倡议为此共浮一大白。放下酒杯,再开口已是另一个话题:潴龙河和蟾河究竟是不是同一条河流。这个说,然也。那个说,非也。酒可以活跃气氛、刺激思维,三杯两盏下肚,你来我往争得面红耳赤。酒后乘兴写诗词,写的依然是潴龙河。来一阙《点绛唇.潴龙河渔趣》:“偶得身闲,披簔戴笠潴龙岸。雨垂纱幔,隐隐归帆远。撒网烟波,收放心无厌。脱羁绊,净抛尘念……”词未评完兴未尽,却夜已三更,纷纷起身,摇摇晃晃尽散去。
老先生们都开始关注渔趣了,那就去打鱼,免得浪费了这一河难得的好水。打鱼人自然不是诗中披簔戴笠的装扮,大裤衩白背心,脚下一双塑料凉鞋,头上一顶大草帽,不洋气更不复古,随性质朴的如河边野草。野草样的打鱼人运气不错,鱼儿们献祭般争相朝网里钻,直累得他两膀酸软,却不舍得回家吃午饭。晚上啃着杂鱼饼子,这个喜气洋洋的打鱼人还在向伙伴们炫耀:“乖乖,从没一次捞过这么多的鱼,粪堆那么大的一堆鱼。”粪堆那么大的一堆鱼,多新鲜的比喻。粪堆竟然被用来做了量化单位,太有生活了,野性的毫无修饰。可粪堆那么大的一堆究竟是多大一堆,却需要说者和听者有共同的生活经验才能心有灵犀。不过,现在最好还是先关注那堆鱼,一大堆,活蹦乱跳的在河滩上……
我却在梦境中入梦。我梦见自己赤着手挖沙子。我每挖进一寸,阳光和月光就跟进一寸,它们同时照亮我的手。我知道我将挖出一条大河,一条被漫漫黄沙掩埋了许久的大河。
我果然就挖出一条河流,它竟是突然喷涌而出,滔滔一泻千里。沙层中的破碎船板在被河水打湿的那一瞬间,奇迹般复原成一条船。船古意悠远,撑船的老头儿过了无数年依然在船头坐着,他嘴里含着旱烟杆,看鱼鹰起落。贝壳悄然在水底还魂。然后是青蛙,鱼,虾,水蛇,乌龟,水鸟,蜻蜓。在遇到流水的刹那,河里河边的所有动物和植物们竟然都有了急促的脉动,它们争着抢着扑棱棱地生长。潴龙河畔响起不同的声谱声线,它们七嘴八舌地操弄着各种语言。不同物种之间竟然没有语言沟通的障碍,它们在流水湿润的呼吸间找到了对彼此的认同感,它们因为一条河而心有灵犀,却又彼此心照不宣。
这是诞生于我手下的潴龙河,它几乎满足了我对河流的所有深沉、诗意、壮观、苍远的想象。仿佛我就是趁着时间正好,场景正好,感觉正好,迫不及待地把所有对河流的热爱和向往一概付诸于此。而不是单纯地计较那些存在与失去。当然,你别奢求梦里的情境会有百分之百的合理性。
现在,我逆流而上。耳际有隐隐的读书声,“月季花红又红,七月七来了日本兵。杀人又放火,祸害老百姓。”在童音的不远处,水是红色的,声音是凌厉的,有兵器的冷。有人正拼命划着柳编的水簸箩运送伤员,我眼见着躬身划行的身影倒下,眼见着本不属于战争的船被呼啸的战争打穿。划船人倒下那刻,他媳妇的心脏莫名地揪着狠狠疼了一下,她正在灶边为独立营的战士们烙饼,纯白面饼,十二两一个。
好在这画面一闪也就过去了,我已行至古老的宋村渡口。此时,河上帆樯点点,岸上马蹄哒哒。来自全国各地的中药材千里迢迢经海运至沧州、天津,再由车马运达宋村渡口。大船整装待发,这些药材将经由潴龙河运往西去四十里外的祁州。一座祁州药王庙,一句“天下中草药不到祁州无药效”,成就了祁州中草药的兴隆,也造就了宋村渡口的繁荣。潴龙河上,每日飘荡着浓郁的药香。
往事在梦境中铺展,撑起巨大的时间和空间。这些从记忆的重重暗影中闪现的片段,恣意随性,庞杂无章,既无秩序感,也无轻重主次之分。而所有这些刻骨铭心,即非复原,也非再生,只不过一场深邃的幻觉。
也许不久后的某一天将是一个节点,如同《灰姑娘》里的午夜十二点一样的节点。午夜十二点过后,故事里所有的东西都将变回原样,华贵的服饰、漂亮的马车甚至拉车的小白鼠都将看不见,灰姑娘又重新做回灰姑娘。而某日过后,上游水库将停止放水。现存的潴龙河水将再此被烈日和泥土消耗殆尽,一切重归沉寂,河床裸露干瘪,原本属于流水的领地将又生长着玉米和麻山药。而人们,将慢慢从一场流水的狂欢中醒来,鱼和网却又将重新睡去,船与桨折戟沉沙,水鸟也将再次收起飞翔的翅膀。
太阳,依然日复一日从东边的河滩上升起,从西边的河滩上落下。调整着广角镜头的摄影家,惊醒了讲故事的老人。而梦中种种,却不只是围绕着一条河流发生的跨越时空的那些故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千里之外,是孕育和滋养,是浩荡的命脉,生生不息。
作者简介
孔淑茵,女,河北保定博野人。曾获全国散文选刊大赛优秀奖;河北省第一届、第二届“古贝春杯”散文大赛奖;河北省第四届“我的读书故事”征文一等奖;第二届孙犁散文奖二等奖;河北省第九届散文名作奖;2017年《歌唱祖国、礼赞英雄》主题文学征文散文奖二等奖。有散文、小说等陆续发表于《散文百家》《清明》《当代人》 《奔流》《读者·原创版》等报刊杂志。有作品入选《2015中国散文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