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小传】有个老头叫“执着” | 虎女

文|虎女

有个老头叫“执着”

傍晚,收到王哲老师的信息:“虎琴,我要重新修编《岁月留痕》一书,为生命寻找一点支撑,让文字送我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我的心头一痛,鼻子发酸。泪眼模糊中,仿佛看到那个瘦削的老头倚靠着枕头用颤抖的双手,在电脑上敲击出一行行文字。他脸色青黄,眼窝深陷,时不时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这个执着的老头,真是让人敬佩让人怜!

感慨过后,我起身去书房找到王老师编著的《岁月留痕》《沧桑有迹》再次重读,打算为他老人家写一篇小文。两本厚重的大书里有他大半生对教学刻苦钻研,上下求索的行走痕迹;有他对生活辛酸苦辣,荣辱得失的真实写照;有他对文学笔耕不辍,乐此不疲的痴狂身影。

虔诚的传道士

沿着文字的车辙,查数王老师从教的轨迹。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王老师就读的林西县一中几乎处于停课状态。身体孱弱的他不肯虚度光阴,退学回到老家曹家屯当起了耕读教师。白天教孩子学知识,晚上教村民学识字,挣生产队的工分,当时生产队连买一块三合板黑板的钱都没有。他在纤维板做成的黑板上,练就了一手漂亮的粉笔字。后来王老师转成民办教师,挣大队工分。有一年全年才挣90元钱,每个月竟然合不上10元钱,他的付出与所得不成正比。尽管这样,他没有一句怨言,也从来没想到过放弃,在偏远的农村一干就是12年。

1978年9月,由于王老师学识渊博、业绩突出,调入林西县师范函授部,承担起了对全县中小学教师函授生的辅导工作。期间他更是多方涉猎、精心备课、不断探索。其中一节成竹在胸《松树的风格》讲得语惊四座,赢得了函授生们一致的认可与喜爱。

1980年春,由于考虑到妻儿都在农村,搬到城里无法生存,于是调回到统部中心校教学。他像贝壳一样从大海中来,又回归大海,在此一干又是16年。这期间遭受的冷眼,讥笑,妒忌犹如牛毛,但始终没有动摇他对教育事业的执着追求。在他拿女儿的班级为实验班,取得成效后;在他的一篇篇文章,登上省市级大刊时;在他忍痛将血肉之躯,打磨锻造成珍珠时,才得到一些人的认可。

从1966年参加工作,到1996年被调到林西县教研室来当教研员,整整30年过去了!他的青春年华,他的如火热情,他的才华见识,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故乡这片土地。

是珍珠早晚会发光。由于他善于探索、勇于实践、勤于总结,从教育教学行列中脱颖而出,被调任到林西教研室主抓全县小语教学。

初识王老师,记得他脸庞清瘦,额头宽宽,目光闪闪,鼻梁上架着一副大眼睛,透着学者的风范。彼时的他头戴前进帽,身着深灰色西装,手提一个人造革包,奔走在城市乡村各个学校,给教师们听评议课。全县小学语文教师,大多都得到过他的指点迷津,无论谁向他请教,他都会不吝赐教倾囊相授。他自然也是我教学路上的引路人,对我启迪最深的一句话就是:“授课,不能摩挲课文,蜻蜓点水,雨落地皮湿!应抓住一两个侧重点讲透砸实,让学生真正有所收获,哪怕一课只是收获一点点。”

在我班参加小语整改验收时,听到被抽测的学生把《匆匆》读得惋惜又无奈时,他频频点头;把《卖火柴的小女孩》读得如泣如诉时,他又悄悄抹眼睛;在测查教师即兴出题后,学生仅用三两分钟就构思出内容具体,语言生动,立意新颖的口述作文时,他激动得满脸通红,不停地鼓掌。从此,王老师在众多语文教师中记住了我的名字。

记忆最深的是,我在参加市级教学能手竞赛前的一段时间,王老师和韩主任反复给我们试课、磨课。仅一篇“鸟的天堂”我就反复讲了三次,从对词句的品读感悟,到动静结合写法的迁移,到课外资料的收集与拓展......我的备课能力,讲课水平一次比一次有所提升。最后每一片树叶都在我的眼前颤动;每一只鸟儿都在我的耳边鸣叫;每一个句段我都已经了如指掌。

因此在我正式参赛时,才能无所畏惧把一首《游子吟》讲得入情入境,打动人心。我从一个教育界的无名小卒,到成为一名业务过硬,勇于创新的优秀语文教师,这与王老师的指导密不可分。一晃近20年过去了,我也即将结束我的语文从教生涯。那个给过我帮助、鼓励的恩师,如今已经成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这些年来,我一直从心底里感激他对我的赏识之情,培育之恩。

王老师2008年退休,退休后又被林西镇寄宿制小学聘用两年。44年间,他像一个虔诚的传道士一样,奔走于城市乡村,传道、授业、解惑从没懈怠。他所倡导实验推行的“愉快教育”及“小语整改”,像格桑花一样,盛开在林西县中小学语文教师及广大莘莘学子的心田上。


艰辛的跋涉者

沿着他人生的旅途回望,不难发现“清贫”二字,是贴在王老师身上大半生的标签。

王老师于1948年7月,出生在一个贫寒的农家。他自幼聪慧好学、努力上进,凭着自己的实力从小学考入初中又考入高中,成为农村中屈指可数的文化人,也是家族的骄傲。在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人人都填不饱肚子的情况下,三婶却因他考上初中悄悄塞给了他5元钱,这是怎样的疼爱与期望呀!也是在他求学路上最大的鼓励与资助,以致王老师终身难忘。

在王老师的《夫人陪我住小屋》一文中,把自己生活的寒酸窘迫描述得淋漓尽致:墙体裸露、有门无窗、锅台连着炕;夫人早晨做饭要包上头巾戴上手套,抡起菜刀砸冰取水;肆虐的寒风上下飞舞,似乎要将这小屋掀翻撕碎,里面睡着我怀孕的妻子......

生活的艰难困苦没有消磨掉王老师对生活的热情。他在小屋破墙上抹上两遛新泥,写下一副对联:“小屋修身独一处,寒舍迎春三点红”横批是“别有洞天”,由此可见他苦中作乐的积极心态。

这个身材瘦小,为人谦虚、卑微的老人,好像无论如何都和“伟大”二字沾不上边。可如果你了解他在3个女儿身上的付出,就会感觉到“伟大”一词用在他身上是如此的贴切。

90年代初,我县有老教师子女可以上万元班的政策。身为单职工家庭,妻子身体也不太好,膝下又无子帮助他共撑家业,生活本就捉襟见肘。为三个女儿能有一个好的前程,王老师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物品,又向亲戚朋友借钱,最后还向银行借了巨额贷款,先后凑足了三个女儿的学费,让她们进了林西县进修校学习深造。

这期间他更是省吃俭用,病了连药也舍不得买。文章前面提到的那套灰西服,还是女儿们参加工作后,为他外出参加学术交流置办的行头。女儿们体贴父母的慈心,也节衣缩食,努力学习。她们毕业后,父亲又手把手将三个女儿,打造成农村小学教学的业务尖子。

正当父女同心,把所有的精力与热情投入到所热爱的教育事业上时,上天弄人,王老师的二女儿王艳华得了尿毒症。

夜读王艳华“生存的无奈”我一次次泪流满面。为她所经受的苦痛流泪“我的肢体末端坏死,双手十指干裂钻心的疼痛,剧烈难耐。一个人悄悄跑到楼道里,抱着坏死的手指跳着脚嚎叫,汗水顺着发梢不停地滴下,全身都在颤抖......为她英年早逝流泪 “活着是无限的牵挂,走了是不尽的思念。咋好啊,我那可怜的老爸老妈,最终还要经受不孝之女给您们那沉重的一击!”更为王老师眼睁睁看着花一样的女儿一点点枯萎,凋零而无力回天流泪。

我不忍想象王老师是怎样写就这段文字的:“2015年4月10日0时35分王艳华走了!经历了与病魔殊死抗争,在耗尽最后一点体能,带着对家人、学生、朋友、事业、人生的留恋走了。她虽然彻底解脱疾病对她的折磨,却留给家人比疾病还痛苦的无尽思念!”

这人间最残忍的事情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却让他老人家摊上了!在痛失爱女的同一年,他竟能忍着身心无法承受的苦痛,为全县教师编写了一部具有思想性、艺术性、指导性的书籍《岁月留痕》,不得不让人佩服他的毅力与博爱。

王老师患有天先性心脏病,自女儿去世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2017年又因肺部淤血住进了医院,此后他连上下楼都呼吸困难了。他把原来御园的步梯楼卖了,换成了鸿泰花园的电梯楼。在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的时候,偶尔会坐着轮椅到楼下晒晒太阳,换换空气。命运待他刻薄,他却报之以歌!在人生的旅途上,像苦行僧一样艰辛而又无悔地跋涉着。


执着的文字狂

他除了对教学研究的锲而不舍,对女儿们舐犊情深倾尽所有,还对文学写作有着痴狂的热爱。

在没读《岁月留痕》《沧桑有迹》之前,我对王老师的写作功底了解不多。随着书页的翻动,我走进王老师的故乡:那是一个精心选址建造的村落,后面的凤凰山像慈母一样,把整个村子呵护在她的双翼之中。前面的龙头山像严父一样勇于担当,拱起蜿蜒的脊背保佑村民幸福安康。那些留存在王老师记忆中的城堡、碾坊、扇车、古井、小庙,被他再次用文字、配图修复如初,鲜活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走进王老师的童年,和他一起欢欢喜喜过大年。从熬腊八粥说起,到做豆腐、蒸豆包、熬糖稀、炒茶汤......年的喜庆与隆重,弥漫在热气腾腾的传统食物中。

走进王老师的学生时代:认识了对他有发现之恩,赏识之情的张玉珍老师;认真负责,亲如姑姐的夏桂兰老师;知识渊博,关爱学生的刘万春老师。认识了淳朴善良,心胸豁达的王贵栋同学;认识了力求完美,好学上进的崔海林同学;认识了多才多艺,命运多舛,却绝不屈服的郭秀云同学......这些良师益友,成为王老师后来从教、为人的底色。

王老师在《沧桑有迹》中写道“小人书,让我增长了许多文学知识,把我引上热爱阅读、写作之路。”于是从青春年少到垂垂老矣,他在文学的路上踽踽独行,即便没有同行者,没有观众,王老师依然执着跋涉在这条通往思想之峰,灵魂深处的小路,曲径探幽欣然愿往。纸笔从来不离他的左右,随时随地把生活中的所见、所思、所感记录下来。晚上睡不着觉有了灵感,就悄悄拿起放在床头的笔纸,摸黑记录下来。

王老师退休后又被林西镇寄宿制小学聘用,两年时间编出《百家讲坛》《走近名师》《精品课例》《课例精解》《教苑探索》《备课之窗》,每本都在三万八千字以上。在2015年和2018年先后出版了两本几十万字的个人巨著《岁月留痕》和《沧桑有迹》。这些年他先后撰写的学术论文、经验材料、生活随感,具体有几百万字,估计连他自己也没有统计过,只是因为热爱,所以如此执着!

走进王老师的书籍,就是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从他的《夫妻送粮》一文“她扛起200斤的小麦,踏着晃晃悠悠折尺形的翘板,坦坦然然地走向粮仓的顶层。四袋小麦,她一口气都扛了上去......我他妈真是男人中的娘们儿,夫人才是女人中的汉子。站在仓底向上仰视,妻子从来没有这样高大,我用眼睛这架照相机,把妻子站在高高的仓顶向下倒粮的一瞬定格拍摄,那清晰的底片永存我的心底。”从这段极具文学性、艺术性简短却生动地描述中,我读出了王老师对妻子的无限愧疚、心疼与体贴。

他捧着自己用大半生经历、智慧、心血书写的力作,满腔热情地送给同事、朋友、知己。又有几人能静下心来阅读,汲取其中蕴含的教学智慧;领悟其中闪烁的教学热情;感受他内心世界的丰富与悲苦呢?大多数人只是翻看一下,就束之高阁了。特别是他在行走吃力,生命飘摇中撰写编辑的《沧桑有迹》一书出版无望,只有寥寥几个文友自行复印了几本。我为王老师这本用生命凝成的文字不能问世而感到惋惜与心痛。心想如果我有能力、有金钱帮老人出版该有多好呀!

我仿佛从王老师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晚年的光景:春去秋来、叶落花开,任世间繁华、人情淡薄,躲在自己的心灵家园中,摆弄着钟爱一生的文字自娱自乐。“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小文到此止笔。最后为王老轻吟一节泰戈尔的小诗与之共勉!

生如夏花
生命,一次又一次轻薄过
轻狂不知疲倦
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
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
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幸福
终有绿洲摇曳在沙漠
我相信自己
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
不凋不败,妖冶如火
承受心跳的负荷和呼吸的累赘
乐此不疲
(最后这张,在病床上坚持要完成自己的遗作
《岁月留痕》)
作者简介:史虎琴,笔名虎女,赤峰市作协会员,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闪小说会员。作品曾在《百柳》《吴地文化闪小说》《北京阅读》《传奇文学》《今古传奇》《中国精短小说年选》等刊物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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