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

晚辈提起隔辈长辈大多闭塞不言,支吾两句搪塞过去;少数开闸放水,排山倒海地一骨碌把人淹死。平时我是前者,提起笔我却又变成后者。仔细一想有什么好说的呢,说来说去,也都离不开一个“ 恨”字。

是的,恨。这个字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人不得不一吐为快。(若是我妈知道我还有这个想法,非得让我知道一下孩子大了还能不能打的滋味。)

第一幕呢,大概在我刚记事时。姥姥答应给我买手电筒却食言,我哭闹,且哭闹不止,逼得我妈上了巴掌。无数大人围着我,只留的头顶一小块见天,探出姥姥一张脸。那张脸对我来说和巫婆没有什么区别,巫婆不仅不给我买手电筒,还气的我妈打我。

那时候姥爷还在开饭店,一路之隔是四大爷开的饭店。我常常穿梭于车流之中,在两个饭店间往来。幸运的是我既没被车压死,也没吃成个胖子。不过这些事都存活于大人的言语中,与我的记忆并无多大关系。由此观之,我与姥姥的感情照两个表姐淡也是情有可原的。

在之后几年,姥姥作为农村妇女中的优胜者,在进城之后不仅拥有了与老街坊耀武扬威的资本,还颇为接地气地保留了脏乱差的乡土作风。而我妈作为进城扎根的第二代,自然是无条件向城里人靠拢。所以卫生问题成了她们娘俩之间的火药桶,而我则是姥姥向我妈投降时必备的白毛巾。我常常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地劝我妈放我姥一条生路,但都被我妈一句“大人的事小孩少管”打回了撒尿和泥窝里。小挡箭牌没什么用,姥姥见了我妈也就像耗子见了猫。后来还是二姨看不过去了,卫生问题要搞,亲妈也要安抚,她两面调停,作用虽不大,却也聊胜于无。

哦,对了,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妈是家里的三姑娘?作为一个不算小的家族,我妈在介绍自己的时候总会提到她的两个姐姐和小弟弟,言语中颇为骄傲,我看她却总像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傻子。(当然我没把这话和我妈说过。)在过去的农村,家里的三闺女意味着爹妈没把你卖了送人就算是菩萨良心了,而恰巧,我妈就是这个角色,不过好在我们家感情和睦,生活美满,小时候的种种都成了谈资。可见不只是大佬小时候摸鸟蛋下河摸鱼的调皮事能被人们津津乐道,普通人照样有资格装模做样地追忆往昔。有时候我对于她们小时候的事比我们表姐几个的事记得还要清楚,且时时有画面感,就好像我变成了我妈受了那一遭。二姨说起大姐抢她的半块月饼,说起大姐曾经的麻花,说起老弟独享的两块点心,在那个物质和精神都相当匮乏的年代,这些都是一捧别人想都不敢想的水中月。我把这些择成两部分——一部分有我妈,一部分没我妈。没我妈的那部分我笑吟吟地听着,有我妈的那部分我也是笑吟吟地听着。我记得我妈说她小时候躺在炕上没人管,饿的脚乱蹬,把脚划出一道大口子,大人们看见也不过是拿炉灰抹两下了事。我妈本意是教育我不要娇气,可我看她一半严肃,一半回味的脸也忍不住开始回忆。我在回忆什么呢?十年的记忆实在是太短了,一下子就到头了。

我在回忆的路上摸索,是我的不是我的常重叠在一起。记忆是最会糊弄人的骗子,它总在你琢磨出关键时给你罩上一片雾,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年。有时候我想的头疼,索性就管他呢,大刀阔斧地把一切都划到姥姥身上。那些作为三姑娘受的委屈我都一桩桩一件件刻在心里。我看着我妈在娘家刷碗做饭侍弄孩子,那些属于三姑娘的眼泪一窝蜂地涌上来。唉,想来娘家近也没什么好处,也是日日忙了小家忙大家。不过姥姥对三姑娘的失职是那个年代常有的事,她又有什么错呢,上有严厉的婆婆,下有嗷嗷待哺的三个丫头,中间还有冷眉相对的丈夫,她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的命运,作为小辈的我又有什么资格怪她呢?但我偏不,就像那支手电筒一样,我不该要的。

千万不要以为我现在会忏悔,该有的恨意我可是一点都没少,只是不似曾经那般亲热里包裹着厌恶,洪水猛兽也不过就一时,最终只剩一摊烂泥。

我的姥姥也是绝对有资格被我恨的。虽然我同情她生来没娘的童年,也可怜她压制的一生,但这些并无影响我的一意孤行。就像姥爷病重时,她悄悄对我说:要是你姥爷死了就好了,你姨和你妈可就高兴了,他现在拖累着,还要人天天照顾。当然啦,原话肯定不是这样的,请允许我将那些不堪入耳的词和难懂的方言过滤掉,放心,我没改什么语言色彩,单纯是为了让各位看懂。

当时的我惊地像一只掉进网兜子里的麻雀,恶毒的眼神也再难抑制。她那缺筋少弦的脑子大概也明白了我早就不是她的白旗了,遂闭嘴收了言语。

后来果真应了巫婆的咒语,姥爷没几天就过世了,那是我最不愿回忆的事情之一。 姥爷活满七十岁,已经到了国民平均年龄,在我看来不算亏了,可二姨总是魔怔着念叨:再多两年,再多两年。我想再多两年又有什么用呢,你们不还是这个疯癫样子。

姥爷离世之际,我被委派当姥姥的安抚者。这不算什么难事,可我实在没想到老巫婆居然也会挣脱我冲到遗体面前茫茫地哭诉。当时的我是慌张有余,悲伤不足,虽然有二表姐这一个帮手,但以我从小到大的经验来谈,这就是让我多了一个麻烦。事实证明,我对了。我勉强用身子挡住她俩,省的这一老一小再看到遗体后一气呜呼。

我熬到大表姐从沈阳回来才算是解放了一半。晚上我们姊妹仨躺在一起,二表姐问:人死还会有灵魂吗?我缩在床边想这是什么蠢问题。大表姐细声安慰她,耐心为她解释,我却早累得滚进黑梦乡了。

第二天的葬礼可谓是精彩纷呈,从一向沉稳的大姨到嘻嘻哈哈的老舅全都入魔了。不过他们也各有各的不同,大致分为强忍镇定派和肆无忌惮派。大姨和我妈是前者,大部分时间还是正常人,偶一触及伤心事却又不知身边事;而二姨和老舅就坦诚多了,从头作到尾,管他来的是单位领导还是乡下二姑,通通一哭为主。而姥姥却表现得最镇定自若,只是稍有哭泣,与我印象中的那个唯唯诺诺的老太太大有不同。

姥爷的离世我是一点都不伤心,只是累。但可千万不要以为我和姥爷没感情。当时我也是十分不解,看着她们哭得昏天黑地,我也只是觉得烦。但我也不好表现的太过冷漠,有时也编一些善意的谎言骗骗他们。

直到一天中午我走在上学路上,阳光不要钱似的撒下来,晃得人心浮气躁。隐约见我听见有人对我说:乐乐,不要踩了,等你大姨夫晚上开车一压就全出来了。我站在太阳下猛地打了个寒颤,竟没有一丝记忆如这般清明过。

是了,那天中午院子里铺满了成熟干瘪的黄豆秧子,我一跳一跳把它们踩爆,也有个人在我身旁说了这句话。

它清晰地像一段高清录像,冷漠无情地在我眼前平铺直叙。

不起,这篇文章叫“我的姥姥”,可我总是忍不住偏题,大概姥姥的影子我在心里太淡了,恨也不过是拿钥匙在石头上划了一道。

可惜姥姥大字不识一个,今生也看不了这篇写给她的流水账了;若是哪天有有心人替她读上一读,她怕是也只记得住一个“恨”,然后她会怎么样呢?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低声地“唉”上一声吗?我想象她小而瘦弱地曲在一处,像一个漏了气的氢气球,起也起不来,瘪瘪地垂在那里。

我的父母亲戚大都是粗人,看到这里也是伤心又气愤地骂上三骂;只有我的大表姐远在杭州,可也怕是不愿意读我一读。

日有闲暇,品味 读者文摘杂志 (ID:dzwzzz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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