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爱江山不爱荔枝的皇帝
每次吃荔枝,我都有一种幸福的感觉,觉得大自然真神奇,造出这种“色香味形”四美皆具的水果。荔枝堪称最好的水果。是不是“好水果”有两个标准,一是好吃,二是不能多吃。我发现世界上好吃的东西都不能多吃,比如红烧肉,不能顿顿都吃。好吃离不开“甘脆肥浓”,但“甘脆肥浓,命曰腐肠之药”,不宜像白米饭一样无日无之。所以这两条也是判断入口之物是不是“好”的标准。
荔枝的好吃无可争辩。白居易说荔枝“嚼疑天上味,嗅异世间香”。他写过许多荔枝诗。对一种水果喜欢到为它写诗,跟喜欢一个女孩给她写诗差不多是一样的。我并没有把女孩看作水果的意思。事实上,的确有很多人有这种习惯,比如说姑娘像水蜜桃,女孩的脸蛋像苹果、嘴巴像樱桃、眼睛像杏仁,还有别的什么像菠萝、木瓜、西瓜……不一而足。一个女孩从街上婀娜而过,在男人眼里成了一个流动的“生鲜果摊”,折射出中国“食文化”的博大渊深。
并不是只有白居易这么盛赞荔枝。宋代的书法家蔡襄——他的堂侄就是大名鼎鼎的“争议人物”蔡京——也说:“荔子甲天下,梅妃是部民”。随便在历史的树下弯一下腰,就能把喜欢吃荔枝的文人骚客捡一箩筐:杜甫、杜牧、范成大、苏东坡、张籍、文征明、齐白石……荔枝性燥,“一只荔枝三把火”,本不宜多吃,文人却不理这个茬,嗜荔不要命。苏东坡“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足够让人咋舌,齐白石还要猛,他的观点跟我一样,“果实之味,唯荔枝最美”,白石老人声称“荔枝日食三千颗,好梦无由续广州”,他真应该取个宝号:“十倍东坡食荔居士”。说个故事:我读小学时有村民打赌,两人面前摆了一大筐荔枝,像两只母鸡啄米,手不停,嘴不止,吃到最后,上进下出,小便滴嗒不止。
荔枝生于热带,对气候要求高,对土壤要求相对低,所以广东、广西、福建的山坡、道旁,红荔点点,状如繁星,是常见的景色,平头百姓既可饱眼福,也可饱口福。我感到特别不可思议的是,荔枝这么美丽娇贵的水果,竟然和狗肉搭在一起,形成“夏至吃狗肉荔枝”的风俗。须知狗肉是上不了台面的,但荔枝却是历朝历代的贡品。
说到贡品,没吃过荔枝的人,恐怕也背得出杜牧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那个叫“杨玉环”的村女敢跟唐玄宗“摆谱”:“必须满足我吃新鲜荔枝的心愿,才肯嫁你!”不过这要能难住那位风流天子,这皇帝也白当了。为了这“生则同襟死同穴”的爱情,唐玄宗下令在涪州建荔枝园,专门修了一条从涪州到西安的“荔枝专线”,沿途的“邮政所”换人换马,日行八百里,接力将新鲜荔枝从四川送到西安,史书上对此的记载是:“七日七夜至京,人马毙于路者甚众。”(《方舆纪胜》)
荔枝是热带水果,比杨贵妃还娇气。“特级品荔师”白居易总结“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则色香味尽去矣”。幸亏杨贵妃不知道北海合浦“鸡嘴荔”的名头,不然恐怕死人死马更多。皇帝为一时口福,残民如斯!历史讲观感,“盛唐气象”的“大叙事”,难免因这样的历史“小叙事”打了大折扣,让人明白在“家天下”的背景下,“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道理。到了宋代,那个以“瘦金体”出名的宋徽宗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唐玄宗做得“太超过”,想吃荔枝的他从福建将荔枝树移植到皇宫后苑(“密移造化出闽山,禁御新栽荔枝丹”)。历史上称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这样的蠢事堪为佐证。
(传说中的“荔枝栈道)
倒也有真正懂事的皇帝。从汉武帝设合浦郡的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起,岭南就开始进贡荔枝和龙眼,也是“十里一置,五里一候,奔腾险阻,死者继路”,现在的郴州临武是进贡的必经之路,公元103年,于心不忍的临武县长唐羌给皇帝刘肇写了一封信,先是说了一通南方天气炎热,毒虫猛兽又多,伤人无算,跟皇帝说了两个理由: 一,贪嘴算不上皇帝的美德;二,荔枝、龙眼这东东不能延年益寿。这位时年25岁的皇帝不怒而喜,从善如流,当即降旨废了荔贡。
但唐羌可能自己觉得后怕,龙颜有悦,但龙心难测,皇帝“勿复受献”的诏书一下,就自己把乌纱帽掼了。人们常常说,历史是公平的。其实历史并不公平,无论是“知名度”还是“美誉度”,汉和帝刘肇远远不及雄才大略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也不如风流成性的李隆基和舞文弄墨的赵佶。不好说历史上籍籍无名的皇帝都比威名赫赫的更好,但皇帝的籍籍无名背后,也许恰恰是当时无为而治下民众的安宁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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