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蝗”腾达

农历六月禾熟的时候,我们放学后到稻田里捉蜢。它大名蝗虫,有些地方也叫蚂蚱,颜色或者青绿或者灰绿,停在黄色的稻叶或稻穗上,等待着我们去捉它。有的蜢傻傻的,人走近了还一动不动,像在打瞌睡;有的醒水一些,感觉到危险来临,就“蹑手蹑脚”从叶子前面挪到背面,大概以为这样就看不到它了,跟笑话里那个用树叶遮住眼睛到街上偷东西的楚人差不多。当然也有特别警觉的,人刚走近就蹦得没影了。蜢是动物中的“跳高兼跳远冠军”,我有个同学跳得远,得了个绰号叫“大蜢”,但他只是蹭个名,比蜢差远了。

大蜢

大人并不喜欢小孩捉蜢,因为不是把稻粒碰掉,就是把稻杆踩坏。看到有小孩闯到田里,就吓唬快点上来,不然打烂你屁股。但这样的恐吓一般都没有用,除非出声的是“亲爷老窦”。在农村父母可以把自己的小孩屎尿都揍出来,对别人家的小孩顶多骂几句,绝对不会碰,那样做等于说人家的爹死了,要你来管教。要比捅了马蜂窝还麻烦。所以,如果你是老师,千万不要相信类似“侬儿(小孩)交畀你了,要打要骂由你”的鬼话,以为拿到了“尚方宝剑”,除非你像孔夫子一样德高望重。

说回捉蜢的事。稻田里的蜢像筷子头大小,成群结队飞起飞落。少年不知愁滋味,蜢越多我们越高兴,大人不会这么想。我们捉到蜢,掰掉它那两条粗壮有力的后腿,塞在口袋里。但捉到大蜢时例外。大蜢跟拇指一样粗细,比普通的蜢大上四五倍,除了一双眼睛,浑身绿得像一管芥末。我们用一根线拴着它的大腿,用它“放风筝”。蜢的后腿长满红色的荆刺,正好把线挂住,不会脱出来。我们玩过的花样很多,打陀螺、滚铁环、炸牛屎……但没有放过真的风筝。除了“放蜢”,捉到蜻蜓和桐油虫也如法炮制。这些虫子拖着线飞起来,把我们的心也拽得高高的。

捉到的蜢一般拿来喂鸡,有时也喂鸟。祖父养有一只鹧鸪,羽毛斑斓,像穿着一件花衣服。鹧鸪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鸟,平时喂黄粟米,只有六月割禾的时候捉蜢喂它,过一段吃荤的日子。虽然关在笼子里未必舒服,但有肉吃,估计还是很幸福的。

捉蜢的时候我特别渴望捉到禾虾。禾虾像彩茶剧里的主角,头上有两根长长的触须,但不像虾有两只螯。跟蜢不同,它长着一对大翅膀。看到一群蜢中有一只禾虾,我们像见到一只大蛤乸一样扑过去,把禾杆压得七歪八倒。火炭煨禾虾,感觉是小时候吃过最香的东西。

禾虾

我原先不知道蜢可以吃。第一次吃蜢是到一个同学家玩,他从橱柜里端出一盘红色的虫子请客,我认出那是一盘剥掉了脚和翅膀的蜢。蜢跟虾一样,炒熟了就会变红。似乎世界上会跳的东西一炒都变红,人也是这样。红扑扑的蜢让大家直咽口水,“七手八脚”地抓着往嘴里塞,感觉连鼻子都要香掉。

读大学时知道吃蜢“古已有之”,最有名的“食客”是唐太宗李世民,而且是吃活的。有一年长安城发生蝗灾,李世民在后苑视察水稻,捉到几只蝗虫,说了一番“感人肺腑”的话:老百姓靠稻谷为生,蝗虫吃禾苗害人,这是我的过失(所致)。你如果有灵性,就吃我的心肝吧,不要祸害百姓。说完就将蝗虫往嘴里放,随从急忙拦住:万万使不得,这样会得病的!唐太宗的回答“掷地有声”:我就是要让它把灾难转移到我身上,怕得什么病!一口把蝗虫吞下了肚。

史书上说唐太宗“掇数枚”,可见吃了不止一只。蝗虫虽然是“绿色食品”,但活生生吞上几只,摊上谁都会发怵。李世民真是一个好皇帝。这个故事可以读出一部简明中国史:第一,中国是“农耕社会”,治国理政“以农为本”,为了表示不忘“本”,皇宫的后苑也搞有“水稻示范田”;第二,皇帝别名“天子”,头衔上有“奉天承运”四个字,是“承天命”来治理国家,所以每当发生自然灾害,皇帝——当然是那些公认好的——都会反躬自问施政不善,有的还因此下“罪己诏”。

唐太宗

唐太宗最有名的轶事,是接受魏征的批评开明纳谏,但我觉得他生吃蝗虫更有意思,比那些证明水质达标下河游泳的官员还有勇气。白居易的诗讲到了李世民这件事。河南官府为了治蝗,下令日夜捉虫,使得虫价跟每斗三百钱的粟价相同,一点用处也没有,蝗虫不见减少,白白加重饥民负担。白居易认为要是能像唐太宗那样仰天吞蝗,就算有蝗虫也不会成灾。(“又闻贞观之初道欲昌,文皇仰天吞一蝗;一人有庆兆民赖,是岁虽蝗不为害”《 捕蝗-刺长吏也》)

蝗灾的确很可怕。若干年前我目睹过一次,尽管规模很小:成千上万的蝗虫像一块飞毯一样,覆盖在一块长满荒草的空地上,密密麻麻蠕动的蝗虫让人头皮发炸,只听到像下雨一样唰唰作响的蝗虫啃食声。那块“毯子”再飞起来时,原本碧绿的草地就像被剃刀刮过,只剩下一片灰白的草梗。

蝗虫生活在野地里,吃庄稼和野草叶子为生,它才是真正的“草原绿鸟鸡”。据说蝗虫超过七成是蛋白质,还有多少种氨基酸,加上维生素B1、B2、E、A,胡萝卜素,脂肪酸、微量元素,等等等等,简直就是动物人参。香港人叫它“飞虾”,吃“油炸蝗虫”还能“飞蝗腾达”。所以吃蝗虫又有味道又有“意头”,又有营养又有文化。无数的事实证明,一种活物只要进入了人的食物链,就意味着它们末日将至。假如当初唐太宗“吞蝗”之际,颁发一道政令,让国人以蝗虫为食,估计蝗灾什么的完全可以“令出灾除”。

腾达

注:“观二年,京师大旱,蝗虫大起。太宗入苑视禾,见蝗虫,掇数枚而曰:“人以谷为命,而汝食之,是害于百姓。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尔其有灵,但当蚀我心,无害百姓。”将吞之,左右遽谏曰:“恐诚疾,不可!”太宗:“所冀移灾朕躬,何疾之避!”遂吞之。(吴兢《贞观政要》)

(摘自我的新作《我的动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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