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至今,像电影一样爱电影
录像厅退出江湖了,很多人还在念念不忘。录像厅青年出身的著名导演贾樟柯,以纪录片一样的自然写实视角,在代表作“故乡三部曲”里分别回顾了录像厅的经历。
《小武》里录像厅传来吴宇森《喋血双雄》的枪战声,还有叶倩文的电影主题歌《浅醉一生》;《站台》的崔明亮一伙人在录像厅看性教育科普录像;到第三部《任逍遥》,回顾了大同城里录像厅包间的学生情侣,电视上放的是国产动画片《大闹天宫》,美猴王映衬了主人公斌斌天不怕、地不怕“任逍遥”的心理轨迹。
《任逍遥》的时间背景,刚好是录像厅即将消亡的2000年前后,无产阶级手艺人小武老师的盗版碟已经买到了各大中专院校门口。
也就是这个时候,昆明碟市上DVD独领风骚,成为看电影的主流选择,我从录像厅少年,变成淘碟青年。趣味和视野放开,不仅限华语电影,欧美、日韩、亚非,只要喜欢的片子,都淘,都看。云大周遭,园西路是最大的碟市,但杂乱无序,一二一大街天桥过去有一家“金律音像”,清一色古典、摇滚、电子等两个极端的小众音乐,还有难得的塔可夫斯基、法斯宾德、大岛渚、阿巴斯等大师的电影碟片。
再好的碟都是老板凭兴趣和市场销量进货,遗漏偏见再所难免,所以淘碟地点不能拘泥于一处,也不因偏僻店小而不进去扫货。我在新闻路找到了科波拉的《斗鱼》,尚义街偶得了费尔南多.梅尔勒斯的《上帝之城》,气象路和安康之间出土了伯格曼的《秋日奏鸣曲》,马街发掘了邵氏经典电影集。
曾在暂居的北市区罗丈村,挖到了马其顿导演曼彻夫斯基的《暴雨将至》、三池崇史的《切肤之爱》,昆汀《杀死比尔》的原型之一,1973年藤田敏八导演的《修罗雪姬》,比较下来叙事结构,厮杀场面都如出一辙,片中歌曲《The Flowerof Carnage Lady》(杀戮之花)即出自于这部电影,好玩的是,这个讲复仇的片子也分上、下集。
有一年秋天,我和朋友小严租住在滇池路正和小区附近,四壁森冷只有一摞书围床,工作不稳定,住所也随时面临更换,有同乡来昆求职挤在一处,熬夜,烧烤,闲聊,觉得没意思,刚好一朋友处有DVD机,就在租了深作欣二的遗作《大逃杀》,看碟时大家沉默无语,毕业、失恋、找工作、考公务员这些现实问题正在逼迫我们开展人生的“大逃杀”。
这张碟没有归还,自己留下来了做纪念,成为心目中十大日本电影之一。没多久,我买了影碟机,开始了淘碟生涯。正和小区和阳光花园边上有个农贸市场,旁边有一两家音像店,开始从不打折,后来一些积货处理促销很猛,文艺碟用纸箱丢角落里,挖掘出了大岛渚的《感官世界》《爱的亡灵》。
那时,人在北市区北辰大道一带上班,早晚都是搭乘91路公交车,到北站再转车回滇池路,来回一个多小时,晚归的路上一般在福海乡这个站下车,却常常就坐到终点站阳光花园,去音像店溜一圈再往回走,很多时候找不到喜欢的东西,只是喜欢在一堆塑料片里逗留的感觉。
跟老板预定过吕克·贝松的《地下铁》,一口答应了,两三天后兴高采烈去拿,却空手而归。答曰,片子太老,早前出过碟,却几乎没货。两三年后,当我几乎逛完市内大多数音像店后,才发现遍地都是。这就是初级碟迷的心态,不开窍,只会抱着一两家音像店死守。
冬天的夜晚,六点钟从北边下班回到滇池路常常就八点多钟了,经常是满天大月亮,天冷,工作不顺,烦心事缠身,脑袋里一颗颗躁郁的烟火在噼噼啪啪爆炸。蜷缩在公交车里回来,就直奔那里刨碟,手捏几张碟,然后,沿着行道树一路踏草折树返回,用暴走消化情绪。看完碟,下楼吃烧烤喝啤酒,看一块钱三份的报纸。
想起来,还是佩服自己,那时能以惊人的毅力看完帕索里尼的《索多玛的一百二十天》这类片子。有一天,一个朋友来住处,他问我不想找女友么?以为他有什么好介绍,回头,他正洁癖似地盯着横七竖八的碟片和一地烟头,一脸揶揄。
在滇池路一带,我才起步,攒起来的碟,也就几百张,当我把行踪伸向市区,这里的音像店有些粗鄙起来:很多碟不打扫,积满灰尘,老板无诚意,预订一张碟常是无收而返。
工人新村的正本视听成为一个淘碟去处,完全是误打误撞,只要找过工作、参加过招聘会的青年都知道,附近的气象路有个人才市场,每周准时开放。那一次,投简历投到烦躁,东游西荡就走到了这里,橱窗上贴着郑伊健、黎明《双雄》的海报。
盛夏,这条路上高大的梧桐树叶子大片大片亮闪闪,走过去一片阴凉,正本视听店面很干净,碟按分门别类,盒装的精装套碟很多,翻到金基德的《漂流欲室》,伯格曼的《秋日奏鸣曲》就走了,心情大好。
真正和这家店结缘,是在2007年春夏之间,普洱茶正在满世界的倾销,茶人,茶客,茶媒体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我在刚刚创刊的一家茶叶杂志上班。办公地点就在新闻路图书批发市场楼上。顺着环城西路朝东走,在安康路和气象路之间,随便钻进去,一眨眼功夫,音像店就近在眼前。
这个时候买碟是论“袋”买,每次不会少于十余张。平生的第一张精装收藏版的D9就是在这里买,是最喜欢的德国倔驴导演沃纳·赫尔佐格的《陆上行舟》,一张正片,和一张不亚于正片的电影拍摄过程纪录片,还有一张原声CD,共三张。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有着惊人毅力的导演和这部讲超人意志的《陆上行舟》怂恿我一次次走进正本视听,还是喜欢生僻处的安谧,这里成了2007上半年常去的地方。收下了录像厅时代看过的《偷情宝鉴》等片子,曾经漫漶的画质换成清晰的质感,少女时期的舒淇在我的夜里光彩夺目。
不久,人已经从滇池路搬到北市区暂居,新认识的女友却住在滇池路严家地,淘了碟常常可以去她那里混饭,可惜她没影碟机,吃好晚饭虽然常常陪她瞎逛,心里却惦记着一袋子的DVD可以播放出什么样花花绿绿故事和画面。
淘到一盘期待已久的碟,尽管版本和质地不怎么样,都足以让你激动一下。何况,更神奇的是封底上的内容简介居然出自认识的影评人朋友的文字,那就颇有黑色意味了。就淘过这样一张碟,冢本晋也导演的《双生儿》,地点在茭菱路和环城西路口上的碟店。
盗版商真会省事,懒得找人写电影简介,就照抄著名日本电影影评人不一定驴驴影评里的一段话,我把这个事情告诉作者后,他也感到神奇。《双生儿》改编自日本著名推理作家江户川乱步的作品,人物诡谲,故事神秘,不过是2000年的片子,找了很久,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撞上。不一定驴驴后来转行不写了。
茭菱路和环城西路口上的碟店老板夫妇,听口音,像是北方人,店里DVD不多,且以老片为主,店面挨着路边,架子上常常蒙着厚厚一层灰,主要收入来自于出租和贩卖热门电视剧集的碟片。经典DVD倒是像可有可有无的辅助品,隔几个月去,这些碟还是老样子摆着,貌似无人识货。
有一段时间,由于经常去创意英国小区,差不多一两周就要逛一次这个音像店,同样收下了无人问津的《金丝雀》,盐田明彦导演的这个残酷青春片以90年代震惊世界的日本奥姆真理教事件为背景,很好看,并曾经很热血地写过一篇评论丢网上论坛。
生活、工作各种原因,有几年没去这家音像店了,前不久路过,看见它还存在着,进去随手一翻,又发现了一部经典日本电影,大名鼎鼎的武士片《带子雄狼》系列剧集,不过是压缩碟,6部电影全压在一盘碟上,估计画质好不到哪里,而且收过法二区的修复画质套碟,就没买。
似乎是一夜之间,2011年前后,赵家堆公交车站台边上,隔着人民西路两对面的两家音像店,就被拆得魂飞魄散。只记得靠着赵家堆牌坊这家好像叫电影天地,两家都在2007到2008之间,让我淘了很多好东西。比如六十年代初香港国泰电懋电影公司出品,张爱玲编剧,王天林导演的《南北一家亲》《小儿女》,没错,王天林就是王晶导演的父亲。
赵家堆是一个热闹地方,靠近昆明大学,两家音像店都生意火爆。不过,路南边的那一家,能淘到一些好莱坞经典,或者一些外语怀旧老片,八十年代轰动一时的《霹雳舞1、2》,都是在这里刨出来的,拆迁得晚一些,最后一次淘了一张三池崇史的新片《十三刺客》。
这个时候周遭的眼镜店、杂货店,已经开始在拆了。店门口像招魂幡一样,用显目的黄纸写着跳楼打折信息,在夜幕下周围一片黑洞,只有这里亮着灯,周围工地上难以抵抗的尘埃大肆入侵,落满架子。想着它即将被迫关张,顺手买了CC公司出品的几部经典老片。果然是最后一次,几周后,这里一片残垣断壁。
对面靠牌坊下这一家,买得最多是一些华语老片,除了上面提到的国泰电懋的一些老片,还买过邵氏公司被天映公司收购版权重新出一些经典篇目,像张彻导演的《年轻人》,狄龙,姜大卫嫩得像学生,耍帅,泡妞,校园,青春,就是那个年代的《流星花园》,午马是主角之一,也很帅。完全是武侠之外的另一个张彻。
最有意思的是孙仲导演1976年的《沙胆英》,也在这里买到了足本,被很多网友艳羡。片子的第50分钟左右,台湾明星顾冠忠和一个女工在酒店玻璃地板上的一场激情戏,很粉红,软性魔力,有日本电影的味道。而嬉皮士女子赤裸全身骑着摩托车游荡野外的场景,只在1971年美国著名嬉皮士电影《粉身碎骨》(VANISHING POINT)里见过类似场景。
邵氏公司这些老片子,经过天映公司的画面修复,画质清晰,色彩饱和,有些还附送有幕后花絮和很多精选预告片,看着很养眼,和录像厅时代的模糊效果,或者下载的RMVB版本变形失真,有着天壤之别,也是这正是看碟的乐处之一。
上面说到这些音像店,基本上在2012年左右关张了,在拆迁、搬迁、网络下载等大潮里,很多无名或者记不得名字的音像店、碟友已悄然遁去无声,“金律音像”的老板改去卖山地车了,昆明最大的音像连锁店“天堂鸟音像”也消失了。好在熟悉的僻静小巷里还偶尔残存几家小店,比如绿树成荫的如安街。
好在,我还在写,还在淘,还在看,还在等着一部接一部的新片,温习那些看过一遍又一遍的老片。
是的,看电影是我业余生活主要内容,每年看片量300部左右,欧美、日韩、华语、亚非,不分经典抑或新片,按兴趣选择性观看。根据豆瓣网统计,目前看过的电影近5000部,且仅限于记得片名,网站有条目,能查到资料的片子。出过一本公路电影随笔,销量据说还行。以前给报纸杂志供稿,现在媒体低迷,写稿主要发公众号、豆瓣这些地方,不一定为稿费,观影写字,写字观影,点灯熬夜循环往复,有时给一些电影节、影展做评委,这种状态持续很多年了。
承载电影内容的录像带、VCD、DVD、数码格式出现以前,中国电影的片源库存被电影学院和电影公司等国有文化机构集体垄断,而且它们也捉襟见肘拷贝有限,不可能收齐世界各国的片子,那时除非是家缠万贯或者有强大的关系网,否则一个青年想看到世界各国、各级、各类大师的片子比登天还难。
碟市一出来,互联网一接通,一个影迷和世界级大师导演的距离,只有一个音像店或者一个网站的距离。
每年美国奥卡斯、台湾金马奖都有一个回顾单元,特别令人唏嘘,旨在致敬那些本年度去世的电影人,其中不止明星、导演、编剧,很多幕后人员都在列,灯光、服装、道具、电工不一而足。想来,这些热爱电影的人是幸福的,实体的肉身灰飞烟灭,虚拟的自己还在银幕上一直前进,可以让无数人瞻仰,这才是真正的永生。
电影是每秒钟24格的真实,人生是行走的电影,每一时刻都在进行虚拟的告别。作为观众,每热爱一部电影就是为这部电影的流传增加一份能量和念力。
如果像英国科幻电视剧《黑镜》的预言,未来每个人的眼睛可以转换为摄像头功能,每时每刻即时记录,可以倒回去看回放,大家可以互相交换观看,饮食男女、人间烟火已经没有隐私,把一个人一生的素材经历剪辑成两小时的电影,我们就是导演和主演。
需要备注的是,这部名为“我”的电影不能退票,不能退场,再烂,都要坚持看到结尾落幕。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呢?走,看电影去!
春风十里,不如你。
书影音,见真心,
花十分钟时光倒流,读一篇小文春风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