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到最后也会活成一部电影
鱼叔在三月份时说过,写了两万多字的观影史给别人,1985年到2016年观影记忆,因为是约稿,一直没发,现在可以出炉了,先发一部分分享,大家有兴趣读,再慢慢发。
谁到最后也会活成一部电影(一)
小学同学张燕在我的毕业留言册上关于未来想从事的职业一栏,歪歪扭扭地写着“导演”两个字。那是1995年,川滇边界荒凉闭塞的小镇,我十三岁,喝着学校食堂每顿漂着油花和虫子的苦菜汤,瘦得一阵风就能吹跑,内心却一团火热,爱去录像厅看电影,还不知导演是什么人物。她许下如此大的宏愿,不知是受什么启发。
二十年后,她是故乡一名小学教师忙于教书育人,估计忘了写过的留言和当初的理想。几百公里外,我在阒寂无人的凌晨看着画质斑驳的老电影,倒是时不时会做这样的梦。
“我喜欢自己的固执,也喜欢别人的固执,我认为固执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可以让生活轻松一些,我为那些对生活不固执的人感到遗憾。我也喜欢孤独,只要偶尔有人来找我聊聊天就可以了。”西班牙导演路易斯·布努艾尔曾这样解释自己的电影为什么“不合群”。借一下大师的光,这也是自己作为影迷、影评人热爱电影的理由之一。
1987年,咚咚咚咚,要放完了
自问一下为什么爱看电影。一是生在山中,水电路不通达,外来娱乐活动有限,无非是来自收音机里“新闻和报纸摘要”、“小喇叭”、“空中红娘”、“致富经”这些节目,剩下来就是电影了。一年里为数不多几场露天电影,对小孩子来讲,就是一次精神大餐,得到村里要放电影的消息,窜上窜下兴奋得一天不吃饭,天没擦黑就去占座位。
长大后,世界那么大,肉身几乎被绑定于地球仪上的某一个经纬度,基本哪儿也去不了,人生那么复杂,经历不过那么简单贫乏,电影延长了我对人生、对世界的想象。
父亲当过生产队会计员、政府干事、代课教师,有几分文艺气,家中订了《中国青年》《人民文学》《上影画报》等几份杂志,他同样喜欢看电影,只要一放电影,都带着我去凑热闹。受他影响,确实热爱电影这个神奇的媒介,过了而立之年,也没有抛弃当年的热情,一天花一两小时看片子是雷打不动的习惯。
还有重要的一点,看电影和阅读、写作一样需要深沉的独处,可以闭锁在幽暗房间里独自一人完成,不需要麻烦别人,坐着、躺着、站着,看得呵欠连篇,还是泪流满面,或者手舞足蹈,自由自在,无碍别人的观瞻,尤其在看碟、看下载的时代。
“电影发明以后,人类的生命比起以前延长了至少三倍。”这是杨德昌导演《一一》的台词。也许,电影看多了就是看镜中另一个自己。
同龄人中我的记性算不错,大脑回路里装满一路上的风花雪月、鸡毛蒜皮的事情,这些,对他们来讲不值一提,跟他们求证一些细节,会撞到将信将疑的眼神,似乎在诘问,真有这回事吗?人的记忆都是有选择性的,看电影这种小事,他们早就忘到爪哇国了。
同村有个表哥辈的影迷叫杨学光,1987年左右在乡里读初中,周末,他回村里讲述在录像厅看武侠片、枪战片的经历,绘声绘色,我们大气不敢出一口,屏住呼吸听他讲飞花摘叶、杀人放火的剧情。他有一句口头禅,“咚咚咚咚,要放完了”。
“咚咚咚咚”是拟声词,对应汉语拼音的一二三四声,是模仿电影高潮决斗最激烈时的背景音乐,“要放完了”这句是他插入的“画外音”,预告片子在正邪大战之后就是“剧终”。
1989年,小学二年级,夏末,某一个下午。我和同村发小杨舜禹、杨雄剑在桃树下割草,有风掠过枝头凉悠悠的,劳动的心情非常好,手上挥动着镰刀唰唰地往前走,效率很高,一点不累。我们讲着昨晚刚刚放映的露天电影《南北少林》,李连杰掏鸟窝,女主角绑在脚上联络男主角的小铃铛,大反派从倒塌的瓜棚里伸出头颅,被正义之士一刀砍飞的场景,还是陶醉不已。
找了这部电影重温,确实好看,香港武侠大师刘家良导演和内陆合拍的佳作,李连杰在《少林寺》大热之后,继续出演少林题材,是《少林小子》《南北少林》等系列的其中一部。
又一个早晨,在村边水库玩耍,大我三四岁的普聪文在一旁放马,水库的水被放掉了三分之一,我们站在潮湿裸露的湖畔滩涂上。马在吃草,八九点钟的太阳明晃晃地投射水中,光晕随着水草泛来泛去,再倒映出来就有些刺眼和温暖,我俩一身金黄。嘴里回味着前夜放映的《大刀王五》,片子讲清末侠客大刀王五解救参与“戊戌变法”身陷囹圄的志士,有一个细节,大刀王五和同伴飞身上房,准备搭救牢中义士,在房顶拢着嘴学夜鸟“咕咕咕”地叫发送暗号。全村孩童在很长时间内都在学这个叫声。
上面几部电影还不是最早形成记忆的片子,1985前后,刚刚有记忆,大脑里存下了几个片子的信息。那会儿刚刚会走路,还站不太稳,都是被父亲抱着看电影。
一部叫《乔老爷上轿》,是上了年岁的黑白古装片,拍摄于文革前,讲一个阴差阳错的喜剧故事;
有一部叫《鬼妹》,根据《聊斋志异》改编,场面多为夜景,用光偏暗,美丽女鬼夜晚飘然而来陪傻书生读书,天亮就脉脉含情地离去,音乐有几分发憷。
还有一部是轰动当时的商业大片《峨眉飞盗》,咿咿呀呀的厮杀得很激烈,我在父亲怀里看睡着了,只记得里面的飞贼叫“草上飞”;
大眼睛的李秀明从冷森森的白雾里走出来,走向大地炸裂一片狼藉的淮海战役深处,钻进了养着一只美丽小鸟的临时防空洞,成为一名战士,她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阵亡,某个战斗的前夜当她抬头看天,满天璀璨的星星变成了战友们的脸庞,这部叫《今夜星光灿烂》。
最早看的日本电影,不是全国人民都知道的高仓健主演的《追捕》,而是叫《片山刑警在海岛》,出自一个叫“刑事物语”的系列电影,1982年至1987之间拍摄完成,共五集,悬疑、警匪加上动作喜剧,模仿当时走红的成龙,主演武田铁矢体型和成龙差不多,发型也接近,都是一边打一边跑的风格。
这个系列的其中四部80年代末都曾引入中国,译制和配音效果还不错,第一部也许因为“太黄太暴力”没引入。90年代初红遍中国的日剧《东京爱情故事》女主角铃木保奈美,曾是其中一集的女主角,穿着色彩鲜艳的健美裤,衬出浑圆紧凑的青春身体。
“刑事物语”每一集故事发生在日本东南西北不同地方,在村里露天电影场看到的《片山刑警在海岛》是系列第三集,拍摄于1984年,发生在日本西南端的五岛列岛,安静的滨海小镇远离城市,民风淳朴,岛屿、沙滩、船只,风和日丽,景美,人美,一直想去看看。在网上回顾了“刑事物语”系列,用现在的眼光去看,还是很好玩。
最早看到的港台电影是吴思远导演1977年拍摄的《鹰爪铁布衫》,这部电影引进大陆是十年后1987年左右,狂热地影响了全中国影迷,明朝东西厂锦衣卫的故事悬念重生,武打镜头剪切凌厉,满头白发髭须飘飘的人物亦正亦邪,有几分仙气。结尾的必杀技完全出人意表,和当时傻乎乎、软绵绵、假模假样的大陆武侠片天壤之别,把我们这群小孩子看呆了。
以至于现在看到“捏鸡蛋”的镜头,都会想起《鹰爪铁布衫》,问过很多伙伴,对这个细节记忆犹新。1996年,周星驰电影《大内密探零零发》也用了这种手法,为避免血腥暴力不正面描述打斗的关键环节,而是通过切换另外的场面“触类旁通”,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黑色幽默味道,类似于写作领域的“通感”或“移就”手法。
80年代,中国电影和文学一样渐渐松绑,思想领域的冰雪在解冻,电影开始追求好看、好玩、有趣,严肃的导演敢于去探索禁区边界,像《T省的84、85年》这样的片子也许以后永远拍不出来了。商业片导演纯粹追求娱乐性和票房效应,据说恐怖片《黑楼孤魂》《圣保罗医院之谜》吓死了观众。
我的记忆也赶上“87商业浪潮”,大行其道的主旋律渐渐退让,凶杀、鬼怪、惊悚、奇情等内容兴起。《杀手情》《游侠黑蝴蝶》《黄金缉私队》《风尘侠女吕四娘》《马素贞复仇记》《西安杀戮》《过江龙》《侠女十三妹》,这些片子惨烈搏杀、悲情死亡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这首脍炙人口的老歌出自于电影《芳草心》,由同名舞台剧改编,1987年,我还在学龄前,被电影莫名感动了。
剧情说的是建设“四化”的社会主义新时代,自私的姐姐抛弃了因为化学实验室爆炸事故导致双目失明的男友,善良的妹妹悄悄替代姐姐主动承担起照顾的任务,渐渐和姐姐前男友产生感情。故事曲折得像这首纯真的歌,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姐姐的虚伪自私,妹妹的善良纯情,对比很鲜明,想着以后我也要找妹妹这样的女孩做媳妇。
1987年,美国电影《霹雳舞》引进国内,在青少年之中引起海啸效应,一股霹雳舞热潮浩浩荡荡地席卷城乡各地,扭胳膊扭腿练习霹雳舞的人群不亚于今天跳广场舞的大叔大妈。有幸看到了一部霹雳舞电影,却不是美国原版,而是中国现学现用的原创作品,新疆天山电影制片厂1988年拍摄的《西部舞狂》,又唱又跳的西部青年,四肢机械状扭动,太空步徐徐而来如踩棉花,工作间隙都要潇洒卖弄,时髦热闹的程度直追印度宝莱坞歌舞片,又把所有人看呆了。
《西部舞狂》主演叫艾斯卡尔,1991年底改行搞摇滚组乐队,2015年还出了一张非常精良的摇滚专辑叫《艾斯卡尔灰狼》。
春风十里,不如你。
书影音,见真心,
花十分钟时光倒流,读一篇小文春风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