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

比如在一个秋日,姑苏一些士人邀请他一起游虎丘山,这时有一富人家里有女人难产,来求他救治,诸士人不让他走,他便登上台阶,看见新落的梧桐叶,就拾起来交给来人,告诉他回去用水煎了给病人喝下去。结果还没等到入席,就有人来报,孩子已经生下来了。

众人皆问开了什么妙方,滑寿说:“医者意也,何方之有?夫妊已十月,而未产者,气不足也。桐叶得秋气而坠,用以助之,其气足矣,宁不产乎?”难产是因气不足,而秋天气是降的,梧桐叶落便是气降之象,自然能帮助人体气降,服之当然就能顺利生产。

当然,这其中必有很多说道讲究,乃是从深厚的学识和经验中而出,不要轻易模仿。但“取象”和“会意”,则的确是其中的根本,关系的乃是天分和灵感。

这个路数,很中医,但也只有高阶玩家才能玩得转。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再比如清代医家叶天士,有次治疗外孙的水痘,寻常的法子全解决不了,他便也临时起意,把婴儿放到空房子里让蚊子叮咬,以帮助水痘发出来。这也是取的蚊子吸血而“出”之象。再比如有一味中药蝉蜕,经常拿来催产,原因也是这是蝉蜕出来的外壳,而产妇需要催产,意象也类似小孩蜕不出来,因此古人虽无经验和理会,但直觉感到这两者意象相近,就拿来使用,果然有效。于是记在医书中,代代传了下来。

医易同源,明代医家孙一奎所谓“深于易者,必善于医;精于医者,必通于易……不知易者,不足以言太(大)医”。《易经》占卜,也同样如此,要玩得转到达高段位,同样凭取象和会意。所谓“起卦容易解卦难”,解卦是个复杂工程,需要考虑很多因素,包括卦象、卦爻辞、主爻、爻变(变卦)、互卦、反卦、综卦等等。但有些高手解卦,什么都不看,就只看卦象,便能直了断卦,精准无比。所谓卦象,就是八卦分别对应的八个根本意象: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六十四卦由八卦构成,每一卦便是由两个意象组成,以卦象断卦便是从这两个意象及其关系而断。

比如南北朝时的赵辅和,精通易经卜筮。有个人父亲病了,找人占卜,卜出泰卦。这是很吉利的一卦,所谓三阳开泰,于是占卜的人对来人说,你父亲的病很快就会好了。当时赵辅和正好也在旁边,来人走后他便对占卜的人说,泰卦乾下坤上,卦象是天在下地在上,父为天,这是入土之象,怎么能说吉利呢?果然不久人便死了。

再比如日本明治时代有“易圣”之称的高岛吞象,有次到山中友人家做客,晚上见昆虫异动,便占了一卦,占到的是谦卦。这一卦向来被称为六十四卦中最吉之卦,可纳百福。高岛一见,却马上断定将有大地震发生,因为谦卦是艮下坤上,卦象是山在下地在上,乃山被地掩埋之象。于是他连夜出山,这才躲过一劫。在记载他占断实例的《高岛易断》一书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取象与会意,正是中国文化中最高的方法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直观和直觉。人有灵性,古人说万物有灵,天地间有神明,直观和直觉的实现,就是人的灵性与天地万物灵性的沟通感应,而跳过诸多细节和环节,直接将最根本的答案放在你面前。灵性层面的信息沟通是全息的,智力层面则是逻辑的。这就像做数学题,一般人都是需要经过很多步骤的推算才能得到答案,而天赋高的人却常常能直接看到答案,不需要步骤甚至不知道步骤。

当然,从究竟处说,人、万物、天地之灵性是同一灵性,人与万物之灵性本来就是承接自天地宇宙之灵性,天人合一的源头便是在这里,全息运作的根本原理也是在这里。人之为人,所谓万物灵长,灵性是人本有的东西,差别不过是尘封还是显露而已。

中医和占卜的境界靠的是这本事,一切领域、所有高手,何尝不是如此。因为他们的共同点,就是直抓本质的洞察力,与洞明趋势的感应力,而这正是来自这种直观之直觉能力。世人只看到他们的智力智能,却没看到这只是直观与直觉的外现。所以世人都在增智力学智能,注定是无果的,因为他们增加和学习的只是表面,而不是内在本质。明白智力智能是直观直觉的外现,这很重要,关系的是着相还是见性。越在意和执着智能,便越流于表面去;越依循和珍视直觉,才能越往深层去。

所以要紧的,就是深掘自己的灵性,修炼自己的直觉。这当然是一种天赋,却也是一种开发。所谓天赋,就是开发的深度;所谓开发,就是天赋的显露。

如何开发,路无非两条:从“无”入,和从“有”入。从无入就是传统修行的“虚静体道”“无心合道”的内容,总而言之就是斩断和息却思维妄想的向外驰求,而回归和安住于自己当下的觉照状态与“存在感”之中,无论动静。这里不再多说。从有入,则是很多人比较陌生的内容,总结起来也就是上面的例子所显示的那样,是以学识和经验,而通达于本来和先验,是以有思而契合于直觉之境,人与剑合一。这个路子,与如今身处复杂环境中而心念不息的人们,恐怕也更为相应。学、思、练,单拿出一个谁都明白,合在一起的意义明白的怕就不多了。

《管子·内业》云:“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气之极也。”当代医家裘沛然在《壶天散墨》中又说:“医者意也,就是用意以求理。理有未当,则意有未惬。医理难穷,则意有加。”所道明的,便是这条路。其中的道理,是灵性彻显则心意开通,反过来心意开通便能灵性彻显,所谓从有入就是这个意思,是从心意之有的开通,来契合灵性之无的显现。这就像我们心乱时与脑袋混沌时是常常同时出现的,心不乱则脑袋清醒,脑袋清醒则心不乱。禅宗讲“明心见性”,明心与见性也是如此,五家之中影响最大的曹洞禅和临济禅,所分别所侧重的正是这两点。

怎样心意开通呢?“思之思之,又重思之”,说个思,也已包含了学,包含了有关的种种练习。思而又思,思又重思,即是深思、沉思、冥思,这个状态不难体会。总之就是反复玩索揣摩,以求一旦贯通,称为专意心悟。只是思,属于思维妄想,而沉思则能解开这点,因为它是向着开和化。佛家又讲“逗机”,意为“投机”,逗和投是动词,意思就是挑逗和投入灵机,永明寿禅师所谓“凡论宗旨,唯逗顿机”。沉思,也是在逗机。

灵机发动时,就是“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鬼神即是灵性神机,这是绝处而逢生,柳暗而花明,水穷处而云起时。“非鬼神之力也,精气之极也”,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精气至极则神明来舍,这就是心开意解而灵性毕现,就是明心而见性。豁然开朗,即是恍然大悟。“理有未当,则意有未惬;医理难穷,则意有加”,若不能,便这么沉思去。

这个过程,我称之为“沉浸”。沉即沉入,以沉思而深入;浸即浸润,不断熏染以化开。合之,就是我说的学、思、练综合一体的意义。儒家的“志于学”“下学上达”,佛家的先“解悟”再“证悟”,实质也是这个路子。

灵性可以从深思中得,深思也可以从做事中得——在做事中沉思,在沉思中开悟;沉浸入事就是沉浸入思,沉浸入思就是沉浸入灵性。事通、理通、心通从来三位一体,出入、世本来一如。所以心意开通、灵性显明之时,也是你具备在所做事业上具备直观与直觉之日,那些学识经验也都成为激发直觉的触点。所以一切领域的高手也往往都是专家,他们的了悟也往往不局限于他们所做的事业上。儒家治世,佛家菩萨行,也是以此。一切,只是个程度的问题。

唐代诗僧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我们都会背,颇似本篇所说的意境: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松下童子,即是象外之意。采药之师,即是直觉灵性。云深此山,即是那场沉浸之旅。

进山,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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