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文学•蜀道杯•散文】牟 民/山东/向党员看齐
【作家简介】
从懂事起,我知道父亲是一名二等甲级残废军人,共产党员,村支书。大门旁挂着光荣人家的牌子,每到大年三十这天,村里大小干部排成一行,敲锣打鼓,给我家送慰问信,给贴上门对,带来十斤猪肉,感到无上荣光。父亲言谈举止潜移默化,给我的印象,父亲是红色的革命的。我的家族中,有九名党员,我填表时那一个个党员仿佛一面面旗帜,闪耀在我的眼前。我暗下决心,要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
有一年,我们家乡遭受了灾荒,大人孩子啃树皮吃糠咽菜,上级发来救济粮,存放在仓库里,钥匙攥在父亲手里。我们和叔父家几个孩子饿得躺在炕上,吃的花生皮和谷糠,大便拉不下来,相互用筷子抠。花生皮谷糠吃完了,树皮吃完了,只有躺在炕上挨饿。母亲央求父亲,先借一点粮食,救救孩子,可是遭到了父亲的强烈训斥。他饿着肚子,领着全村人开荒种粮,秋后喜获丰收,度过了艰难的灾荒。面对满场院的红高粱玉米,父亲激动得脸红了,我看见了父亲血管里那流淌的红红的血液,和那红红的本子融合在一起,我为父亲的执着顽强而感动。父亲虽然是一个残废军人,他居功不自傲,他任村支书,提溜着一只胳膊,照样和社员一起上山下地,泥里水里泼干。冬整大寨田,父亲拿着镐头叉镢跟社员一样干,把左胳膊股肱处曾经被炮弹打断的骨头又震裂了,他去医院打上石膏,接着回来,又上了工地。有个别社员干活时,聚一起家长里短。父亲满脸微笑,拿着镢头走过去,那些社员赶紧散开干活。有家夫妻闹矛盾,要打离婚,父亲去了,在炕下板凳上一坐,一脸温和地盯着两口子一个劲儿抽烟。然后让他们相互诉说理由,说完了,父亲说,你俩跟我去拉一天犁,再给你们开离婚证明。夫妻看到了父亲温和中不满的脸色,立即和好了,应着不离婚了。父亲走时说,整天吃饱了撑的!
父亲走在街面上,高大的身影让社员们肃然起敬。 不是父亲会说会调解,是父亲有威严,有影响力,用当下时髦话说,有范儿。
上学后我常常缠住父亲,让他讲打仗的故事。父亲总是说,打仗就是流血牺牲,没故事。父亲越不讲,我越觉得父亲神秘。学校聘请父亲给讲革命先辈们为国家忘我奋斗,前仆后继的故事。他只讲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无数次战役,讲他的首长战友,很少讲自己。至于父亲怎么左胳膊伤残的,他从没在我们面前说过,我都是旁听母亲的。我渴望长大,渴望成为一名如父亲那样人人敬仰的英雄。上中学时,我常常背着粪篓子,放学路上来回捡粪,那时候时兴做好事,我便把捡来的粪,偷偷倒进集体的粪堆里。1975年我来到地方国营栖霞滑石矿,我做了一名亦工亦农工人,我想做一名王进喜那样的劳动模范。我曾经晕倒在坑道里,也曾经抢先冲进掌子面,排除哑炮险情,自己认为要做一个父亲那样的人,就应该是这样子的。
不善言辞的父亲从没有对我们进行长篇大论的教育,他也从来不安排我们做家务劳动,他能做的,就是以身作则,把语言变为行动,潜移默化地影响我们。雨天后,院子街道泥泞,他肩挑担子,去河里担来细沙,垫院子垫街道。自留园里的各种蔬菜,他都是一手摆弄,锄草、施粪、浇水,侍弄得菜园里青绿花香,天天有果,打春起,韭菜、小葱、芫茜、黄瓜、大蒜、芸豆、土豆、茄子、辣椒、西红柿等应有尽有。当时上面有规定,只要是残废军人,不管有多少家口,每人平均吃粮都要高出百分之五,家里烧草,村里管着,不用自己出力,父亲却不要村里的特殊照顾,冬季好天里,推着小车去北山拾草,一去一天,傍晚推回一大车草。没个闲空的父亲,身子如陀螺,自动旋转着,从他十四岁开始扛活起,就开始了自我运转,这是农民勤劳的传承吗?还是他自我修炼的成果?父亲不懂劳动价值这些术语,但他用行动用自己的力气智慧不断转化,不断循环,不断增值着自己的价值。我们看在眼里,跟着他学习。放学了,便去做各种力所能及的活儿,帮母亲推磨,拔猪菜,拾草,把水缸挑得满满的。 父亲嘴里经常念嘟的一句话是,“好汉争气,懒汉争食”。我们在学校得了奖状,他会高兴地给一毛钱买糖果吃。哥哥下学在小车队里推车,每到秋收时,哥哥把自家分在山里的地瓜放在那儿,先去把孤寡老人困难家庭的地瓜送回家。为了粮食过长江,哥哥组织青年早晨去十里地外的学校义务推大粪,受到上面多次表扬。父亲在我们面前多次说过,你们要向哥哥学习,干啥要让人竖大拇指。随着岁月流逝,我们兄妹六个长大了,我们兄妹哪一个得了学校或者单位的表彰,他会买瓶好酒,喝的满脸红通通的,仿佛他得了大奖。年底回家,他首先会问我们,今年得了个么奖励呀?没有,他会很严肃地拉长脸,不言语。这说明父亲对名气很重视,曾经问过他,你们当初提着脑袋去打仗,想过名气吗?
想过,想过兴许通过打仗,弄个一官半职,改变自己的穷命。可上了战场,啥也忘了,脑袋里只有打仗。时时刻刻面对死亡,你要个球名气?
那你为啥嘴里挂着名气,要求我们求名求利?
我是用名气激励你们捧好饭碗,不是让你们手里捧着名利去吃名利,那你就动弹不得了,成了过河的海绵,越走越重,压掉自己。
看来父亲的名利高于我们心目中的名利,经过战争的名利观还是开阔高展的,我不禁肃然。
不善于表达的父亲把名声看的比命高贵。谁要是拿了集体的东西,父亲会虎着脸,逼着你送回去。他说,贼是小人,做不得。记得大灾荒那年,一次大队发放救济粮,每家10斤地瓜干。守着一大堆地瓜干,父亲把秤,一家家发放。我在人堆空里,趁人不注意,抓了三块地瓜干,高兴地跑回家。父亲知道了,打了我一巴掌。然后抓着我的手,找到大队保管开门,把地瓜干放到仓库里。保管员说:“算了,就这么三块地瓜干,不够塞牙缝的,让孩子吃了吧!”
“不行,不能惯他这个臭毛病,等大了还了得!”父亲严肃地说。
大灾荒那年,本家一个同辈兄弟饿得躺在炕上,婶子央求父亲从大队仓库里借点儿粮食。父亲说:“那是全村的救命粮,我不能开这个口啊!”那位兄弟连病带饿去世了,为此,那位婶子记恨了父亲半辈子。
师范毕业后,我来到了偏远的县立二中,一干就是24年,年年当班主任,奔波在题海中,忘记了春夏秋冬,只知来往穿梭于三点一线。我注定当不成英雄了,可是我心目中依然向父亲看齐,他无私无我的共产党员的精神始终在潜移默化影响着我。我虽然当不了英雄,却和未来的英雄们生活在一起。我看到一个个涌动着的青春,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我丝毫不敢懈怠,每时每刻感到肩上沉甸甸的,我将为他们的成才成人助一臂之力。我是一支燃烧的蜡烛,红红的火苗,照亮温暖着身边的青年男女。我的双脚已经牢牢地扎根于三尺讲台,没有什么惊人的业绩,几千名走出的弟子,如我一样找到心灵的归属,这是莫大的荣幸。
再次看到父亲那红红的党员证,是在某个春节那天,政府发放老党员补贴。父亲双手颤抖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包裹,慢慢解开。党员证闪闪发光,父亲对着它,轻轻吹了吹,像珍惜生命一般非常庄重地递给对方。我忽然想到,我也应该有一个这样的证件了,于是我第一次向组织递交了申请书,心中有了红色家园的正式追求,工作起来,热情高涨,埋头苦干,向着目标奋进。我想,只有这样,才能够与父亲靠得更近,和我们这个大家族靠得更近,直到水乳交融。
1995年5月,我光荣地成为一名共产党员。父亲听了,特意买了一瓶烟台古酿,骑自行车跑到我们学校,跟我喝酒庆贺。父亲那天说了许多话,记得最清楚的话是,小子,我是党员,你哥党员,你又是党员了,咱爷仨都是党的人了。好好干,听党的话,没错!
听党的话没错,这也是他任村支书三十年的经验总结,忽然想起一幕幕情景:父亲去上面开会回村,家不进,立即召集全村党员干部开会,传达上级会议精神,布置落实;不管多么晚,会议精神绝不拖到第二天;第二天,父亲到各个小队检查,督促落实。为此,历任公社书记会拿父亲的雷厉风行说话,咱们都要向老牟书记学习看齐,用军人作风,不打折扣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三年了,他的无声的行动和金贵的语言,时刻影响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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