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寂寞的时候,都一样

在陌生的床上醒来,看见裸露着面对夜空的窗外,是逶迤疏朗,淡淡一描,惟有剪影轮廓的连绵山体。

有一瞬间,脑海里浑忘今夕何夕,有“独在异乡为异客”,“山河破碎风飘絮”的寂寥与孤清。

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时何地,失去自觉的能力。

难得的无梦的凌晨两三点时分。

也许是睡得清浅,不够安分的缘故,夜空里传来高速公路上长途货车驶过的猎猎风声,仿佛含着一辈子的风雨飘零,风餐露宿似的,不为人知,不为人懂的奔波劳碌。

隔着这茫茫的无涯的虚空,抵达这里,只剩了辗转游离,枕戈待旦,点滴到天明的呜咽声声,含着凄凉的意味。

是的,有些人习惯舟车劳顿的寂寞,有些人安于固步自封的蹉跎,却是各自消解各自的辛苦营生,自有一番凄风苦雨要说。

我无法体谅风里来,雨里去,为着生计不辞劳苦,在漫漫行程中孤独至死的生活,却深深明白,谁也不比谁更好过。

电影里,黎耀辉说,以前我以为,我和何宝荣不一样,原来寂寞的时候,都一样。

只是,各自承担,背负,应对的方式不同。

如何将其咀嚼,吞咽,囫囵吞枣,然后若无其事地过活,没事人一般,才算各自修行。

夜色里,并无一星半点残余的灯火,温暖不了过路人的眉眼。

眼神深处,是挥之不去的倦怠与乏力。

他们,是最懂得更深露重,长夜凄迷的人。

他们“狼奔豕突”在尘世中人的梦里,很难想象稀薄光影里,一张脸会存留着怎样烂漫的表情。

他们渴望的,是一场昏天黑地,不计后果的长眠,是一部分寻常人日以继夜,乐此不疲,庸庸碌碌重复践行的生命状态--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我们的活着,仿佛总以他人的观照作为寄托。

我们所缺乏的,总是他人视若无睹,空自挥霍的。

我们无法获得纯粹的快乐,因为快乐不是出于自己的心,而是他人的眼神。

如在一口幽蓝的水井里,执着寻觅一朵莲花,那里并无它存活的空气,土壤,与阳光。

倏忽想起电影《Her》里那个失眠男人,空洞而似漂浮着苍郁水藻的眼神,一点隔世的余光。

想起杜拉斯笔下,酒醉的女子,载着凶杀犯逃亡,在荒凉的公路上,承担着惶恐,与痛快。

想起王家卫镜头里,在露台上,穿着短裤纵情舞动的阿飞。

还想起《停车暂借问》里的赵宁静,半生飘零,终于在与爱人“一夜夫妻”之后,背负着不知他在异国或死或伤的宿命。

原来,普天之下,有这样多带着疮疤,拖着苍青的暗影,无限落寞的人。

一个个孤独的个体,融汇成奔流不息的时代海洋。

这是一个充斥着疏离,不如意气体的尘世。

这个尘世,来一趟,注定,要么带着不胜其重的徽章,要么辗转一生,到头来,辛辛劳劳为他人做嫁衣裳。

而徽章与虚妄,其实不过一墙之隔,互通声息。

我逐渐明白,周慕云在灯红酒绿里的逢场作戏,游戏人间,自我麻醉似的迷失,与梭罗的离群索居,人间归返,隐身于瓦尔登湖畔,过着看似与红尘滚滚两相背离的生活,也许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一柄利剑的双刃,其实,浮华里,隐藏的是一样的空荡荡。

寂寞,诚然有千百种姿态,而寂寞,归根结底,只是寂寞,是空谷足音,石沉大海的迷惘,是一去不复返的自我流放。

孤独,并不见得可以分出碌碌无为,随波逐流的孤独,洁身自好,遵从自我,所谓“神性”的孤独。

我们只是喜欢盲目渲染,与藻饰,喜欢给某种事物,某种状态定性,与涂脂抹粉,而忽略其本质。

似乎一个人活着,必须衣袖里藏着累累标签,否则一生虚度,愧对光阴。

活着,不是为着明心见性,获得纯粹,而发自内心的愉悦,而是手头握着多少日后可以津津乐道的称号。

这是一种执迷。

执迷是扔一粒石子,非得听见回音,是栽种一株植物,满心盼到发芽结果,是一段感情,一定索求一个圆满,是每一个灯火阑珊的夜,尽头都是天清日朗。

而我们惯常遇到的,却多是无疾而终,是横生枝节,是不如人愿,是世事无常。

因而,这样的执迷,在硕大而空洞的浮生里,显得过分吹毛求疵,不切实际,虚弱无力,是风声鹤唳里的一点柔弱灯影,猝不及防便是灯灭人定。

“啪”的一声,不是“呼呼呜呜嘘嘘……”,而是戛然而止,没有那么多的前奏与铺陈。

我不会去追究每一丝风声的来龙去脉,更不会去质问一个夜行人,今后将如何面对这寥落的残生。

我只是在睁着双眼之际,徒劳感觉昼短,夜便长,长长久久,久得离谱,而曙光,仿佛犹隔着山山水水,山水千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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