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没有记性,电影没有真相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午后,在房间里读《脂砚斋评石头记》的第四本,听见窗外刮起了一阵又一阵狂风。
看着树木在风里狂舞,枝枝叶叶,散漫凌乱,却又秩序井然,不觉看得痴了。
想到个体的生命,有时候便仿佛一棵树、一根枝桠,或者一片叶般的存在。
大时代的风,撼动着微小个体的生命,摧枯拉朽,手笔横蛮。
有些人,便在这样的严峻天气里灰飞烟灭,销声匿迹;
也有些人,凭借着牢固的根基,与顽强的生命力,挺过了这一次危机,又一次危机。
消失的,消失了;幸存的,幸存了。
可是,狂风不会永远消失,而人,始终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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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疫情发展到当下,至少在国内,形势还是值得乐观的,湖北许多地区已经解封。
人们纷纷感慨,得以“重见天日”,大有《西游记》里孙悟空解脱“山牢”的畅快淋漓。
然而这把火烧到国外,却方兴未艾,着实令人捏一把汗。
对于网上充斥的一些“调侃”甚至“洋洋得意”言论,我只觉触目惊心。
悲剧,可以在这里发生,当然也不是没有可能在别的地方发生,只是,无论在何处上演,它始终是悲剧。
始终会带来人心惶惶、始终会让人寝食难安。
倒不仅仅只是因为有朋友在疫情肆虐的地区,更因为,只要这把火不曾熄灭,人间便无法得到安宁。
之前有一句话被人引用不迭——雪山崩塌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我们,都是局内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云端里看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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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百年后,或者更久远的时代,当有人回首凝睇我们此刻所“陷入”的这一段岁月,会得慨叹——
历史,有着最最无情的算法,四两拨千斤地为存在或者不存在的神“审判”着世人。
十年后,或者更短暂的来日,当有人将这一段特殊时期演绎成了影视作品——
彼时的观众,会否心有余悸,又或者雾里看花,咀嚼出某种血腥浪漫?
一如想到泰坦尼克号,我们最先想到的,也许依旧只是那一句“You jump, I jump”,或者垂挂在丰腴艳美的罗丝胸前,最终被白发苍苍的昔日美人扔进深海里的那一颗,美得摄人心魄的坦桑石“海洋之心”。
电影,让灾难焕发出柔美哀婉的余晖。
尽管这背后,是多少的妻离子散,多少的劳燕分飞,多少的少年早幺,多少的壮志未酬。
观众是无辜的,甚至导演也是无辜的,那么究竟是谁在背后处心积虑地“偷龙转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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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健忘的时代,这也是一个脆弱的时代。
如果借狄更斯《双城记》里那句老掉牙的话说就是: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人们健忘,因为人的记忆职能有限,不可能事无巨细,时无古今一容俱容。
人们健忘,因为人们只能向前看,尽量淡忘过往哀愁,热情眺望与建设未来。
像《海边的曼彻斯特》里的男人那样,深陷绝望的泥沼不可自拔的,终究是少数,更多人,不得不对着《乱世佳人》里费雯丽那一句“毕竟,明天又是另外一天”这句话感同身受。
如果时常被回忆牵绊,就无法走得顺畅坦然。
如果历史是一本厚书,我们总是期待浏览后文,谁也没有太多功夫屡屡重温。
这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这是人们内心的情感需要。
一个人是如此,一个时代也是如此,或者说,历史本就是如此,也本该是如此。
虽然历史为有心人提供了多得不能再多的模范标本与惨痛教训,但是人们能够学到的,少之又少。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有些火焰,不灼伤自己的皮肉,人们是不会感到疼的。
杜牧在《阿房宫赋》里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嗟叹: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如今的人们,知道魏晋,更知道有汉,比起“焚书坑儒”的封建王朝,毋庸讳言,进步太多,但真的多到一个千年所应该承担的体量吗?
杜牧的慷慨陈词,到今天也不会蒙尘。
所以有时候会觉得,“历史是一个圆”的论调,未必“罪大恶极”。
多少悲剧装扮一番或者干脆原模原样重现舞台?
与此同时,人类还是脆弱的。
这个脆弱,还包含两个意思。
因为脆弱,所以脆弱。
总有人力无法抵达的极限,总有智识无法穿越的迷津,大自然被人类征服了如许年,却依然能够在旦夕间将一座城市覆灭。
人类的脆弱,几乎是天生的。
第二个意思是,因为强大,所以脆弱。
比起互不知晓、互不打扰的蛮荒时代,如今的世界,呈现出各式各样“共同体”的形态。
“众人拾柴火焰高”,不言而喻,人多力量大,做什么事都掷地有声,但这句话的另一面是:
“牵一发而动全身。”
事物就是这般奇妙,好的,可以演变成坏的,让一个人或者一个时代闪闪发光的,也可以让其轰然坍塌。
脆弱和强大居然可以“共生”,黑白之间,原来还有深深浅浅的灰。
这种脆弱,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天生的一种“缺乏”。
不去思考就不会了解,但凡思考,便会心生疑窦,便也能够理解,为何那样许多人皈依宗教。
“道”“天数”“空”——历史,或许真是一门玄学。
兜兜转转,搜肠刮肚,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有声有色,却无穷无尽。
难怪尼采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这一句话,未必是在表明上帝是存在的,倒更多是在自嘲和悲哀人类的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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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体谅人类的渺小和脆弱,便也能够体谅电影的渺小和脆弱。
尽管我们时而为着电影泪眼滂沱,时而痛入骨髓,时而幡然醒悟,时而无动于衷,但我始终认为,电影只是一种工具,与开红酒瓶的开酒器并无本质区别。
打开电影,得到自己能够得到的,得到自己应该得到的,但归根结底,它只是一瓶酒而已。
渺小的时代,渺小的个体,渺小的电影。
我们都不过是时代里的一根树杈,在自己的命运里生根发芽,企图蓬勃生长,却遭遇风雨,却难逃搏杀。
我们能够得到的,从来都不过如此而已。
但我们依然需要牢牢紧靠彼此,来获取力量。
无论这种力量是否薄弱,在狂风中,它依然是我们能够守望的,一簇柳暗花明的微火。
像原始人类等待电闪雷鸣过去,朝阳重新照临大地。
那种畏惧的眼神,那种渴望的心愿。
而我能说,或者应该说的,也不过只是一句“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