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个,站在他面前,是你自己的人
「他对我极好,从来没有轻视过。没有说一句伤人心的说我低贱的话。没有!」
这就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对年轻时候遇到的一个男人,大半生的回忆与追念的因由。
这就是一个被男人伤害至深,对命运心怀不满的老人,在人生的暮年,当被问起为何对一个男人情深一往的时候,她给出的答案。
不需要精雕细琢,玲珑唯美的句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简简单单,平平淡淡一句话就足够。
太美的东西总让人感到不真实,就是这种平淡朴实,让人心静下来,嗅到烟火人间的芬芳。
坎坷跌宕,痛不欲生,破碎飘零的生涯里,她遇到过太多太多男人,因为她曾是「慰安妇」,被血流成河的历史推向了不忍触及的苦难的深渊。
但是这个男人是不一样的,他不为她的历史而感到耻辱,或者是肮脏。
他爱她,爱她的一切,接受她的过往,活在此时此刻,走向地老天荒,愿意对她好。
一个字,好。
虽然造化捉弄,人世变迁,他们终究是分离,而这分离也不是为着变心,或者为着回忆的阴霾成为他内心荆棘的缘故,只是因为漂泊,贫穷。
她和他在一起,没有未来的,他们彼此成全。
大家坐下来,静静吃顿饭,然后天各一方,在那个饥寒交迫,苦难深重的年代,他们为了生,是不得不隐忍的。
这一别,就是悠悠几十年。
但是她对他始终念念不忘,人生至此,老眼昏花,却怀着执念,要找到他,无论他境遇如何,要见他一面的。
见了面,或许是为难,不见面,却是死而有憾。
从南到北,跋山涉水,这一趟,非去不可的,否则不能心安。
在李碧华的书里,读到过太少一心一意,情比金坚的故事,所以这本《烟花三月》,异样地惊心。
「异样」,是因为它真实,真人真事,地点都是熟悉的,曾经走过的,所以读着读着会屏住呼吸,仿佛一切的虐待,都在身边发生,血溅到了自己的脸上。
还因为它平淡,质朴,平淡质朴的,是李碧华的文字与语调,她不再挥洒她如巫一般的妙笔,那是她最擅长的,也是她最为人所称道的,别人望尘莫及的,但是她节制,因为那不是主角,不能喧宾夺主,她只是老老实实地揭露一段伤痛的红尘往事,去让大家走近一个女人雾霭沉沉的一生。
用语言去粉饰与标榜,太残忍。
李碧华像是「京城名伶」卸妆,洗尽铅华,但骨子底气犹在。
已经许久没有领略这样沧桑跌宕的爱情故事。
读到这句话时,眼神凝住许久。
这「没有」两个字说得是如此的斩钉截铁,一气呵成的那个感叹号,也是毫无犹疑。
发自内心的爱,才有这样「石破天惊」的坚定。
这种坚定,是电影《水形物语》里的哑女爱丽莎,渴望劝服朋友一起帮助来自南美丛林里的鱼人脱离水深火热的困境时的眼光,每一下在他胸前的捶打,以及咬紧牙关的执着。
她用绵密的手势吐露着心迹。她爱他,因为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平和」——对她身上的不圆满的接纳,自然而然,而没有厌恶、嘲讽、同情等等掺杂太多心理动机的态度。
站在他面前,她是最真实的自己,无需伪装,刻意逢迎。
她不需要为自己和「正常人」不一样而感到羞愧,她和他都是被社会「推挤遗弃」的孤独生灵——只有这样一个孤独至深的人,才会懂得欣赏公交车上霓虹灯影以及淅沥水珠的美。
这种找寻到「同类」的诱惑寻常人是无法抵抗的。
同类在这里,不是说两个人隶属于同一个群体,有着同样的志向与追求,或者会对同样的事物倾心,而是能够发自内心地互相理解,并且珍惜。
每个人都不是圆满的,无论生来,还是命中,幸运的是,两个不圆满的人在尘世的某一隅相遇,接纳对方的不圆满,和这个世界亲热或者抗争。
从这一点上说,电影里的「男主角」是一个人或者一种「鱼」都没有关系,它的着力点也许只是为了向世界宣言——
没有生来应该被捆绑与唾弃的爱情,爱情最美最令人向往的地方只在于,它是爱情,而不是其它。
歌颂爱情,和尘封冷固的世俗锁链针锋相对,重要的不是「真实有力」与否,重要的是有没有。
人鱼和穿着红衣的爱丽莎在水中拥抱在一起,渐渐幻化成一滴泪珠,一粒宝石,或者是一颗心。
那画面的色调虽然是清冷的,流淌的力道却是温柔动人的。
也不必去诧异,或者说质疑,这个女子,为什么偏偏爱上那样一个「异类」。
她「说」的理由,是否具有可信度,这些都是不重要的。
童话,是不应该带着显微镜去琢磨打量的,它只提供部分现实,然后用浪漫的画笔去塑形和润色。
有些童话是读给小孩子听的,让他们怀抱着憧憬安然入睡。
有些童话是给成人看的,让他们无论置身于怎样的境遇,都能够持有一颗爱与希望的心灵。
这部电影显然属于后者,它就是两个孤独患者的墓志铭,一字一句,写着不要灰心沮丧,一个人总会遇到一个人,一个人总会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闪闪发光。
她看到他身上的孤独,觉得自己在他眼中是一个完满的女人,这种惺惺相惜,就是爱情萌芽的土壤。
无须多言。
爱一个对自己好的人,爱一个能够让自己感到舒适妥帖,自然而然的人。
爱一个不必化妆就可以面对的人,爱一个简简单单一个依靠肩膀的动作就能够让喧嚣的世界瞬间化作静谧湖面的人。
爱一个,站在他面前,是你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