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奥菲利亚
水月镜花。
庄秦在雨过天晴里醒来,拂面是一地清冽洁净的风。
身下的竹席传来丝丝入扣,细细密密透彻心扉的凉意。
昨夜一场气势汹汹风雨,而今想来,仍旧心有余悸。
不知庭前,又该是怎样一番绿肥红瘦,梦里花落。
总之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花到荼蘼,便留着那苍翠蓊郁的叶,也是惘然。
少了主心骨,怎样看都是无趣,凄惶。
门前的绿树,损折了不少枝桠,一副萎萎顿顿,一蹶不振之相。
她惆怅唏嘘起自己,纵使在这般天地动荡的夜里,也能独自安稳入梦。
梦里,在屏东的乡下小道,海风徐徐,阵阵清凉,头顶一袭烨烨星光。
夜色里,不知哪一处住着多情的小王子,将人间想望。
青年男子骑电瓶车,载着白裙飘曳如栀子的女孩,静默里,他俨然微醺,不知为方才勉强渴饮的几杯酒,为身后甜美可人的女孩儿,抑或,只是为着迷人的夜,为着有生之年这样良辰美景的时分。
风吹着发丝四处飞舞,几欲掩住她欲说还休的嘴,偶然掠过男子的眉眼,耳垂,面颊,引起他一霎一霎颤动,心不由己。
她想说,便送到这里,这里就行。路漫漫,返程艰难,又是夜晚,唯恐迷失方向。
他只一心一意,曲折小道,送完一程又一程。
去往何处何时寻觅这样的夜,在夜夜呜咽不能语的梦里?
她记得盛夏清凉的晚风,电瓶车发动机轰隆隆沉郁机械的鸣响,她记得路灯隔着五秒有一座,记得家门口那只秋田犬不解风情的吠鸣惹得她一阵一阵慌,渴望被邻居窥见,又唯恐被人发现。
这样辗转反侧,矛盾重重的思绪萦绕在一个女孩的心里,天经地义,余味悠长。
如诗如诗。一番精心点缀,真情厚意在末尾,在一番曲曲折折之后,意犹未尽之时。
她也记得从始至终彼此心有灵犀的沉默。
仿佛生怕惊动了卧蝉,流萤,夏夜,或者是什么。
一句路上加意小心,珍重珍重竟是故事的终局。
只叫来日方长里,每每念及此节,总不免怅然若失,暗暗生悔。
当初若多说一句半句又待怎样?会否情怀变迁,故事换种方式谢幕?
听见清脆悦耳的“叮呤呤”铃铛声响,是年轻俊秀邮递员骑着自行车从门前经过。
开门的刹那,他已然如风如烟消逝于视线中。
她真想穿起月牙白长裙,跳上家里的单车,追着他讨要一封来自远方的信。即便,那收信人,本不是自己。
邻居老太太在打理一夜落红,扶持东西躺倒的花枝,见她,语带惋惜,这不近人情的雨,可惜,可惜,花都未开得尽兴。
阿秦,好久未见你收信,你参军的好友而今可还如意?
她怎会知,她怎会知?
未及摆手,只不经意朝梳着圆圆一捧髻的老姑婆捎去一丝无用挂怀,一切尚好的浅笑,便转身回到了屋里。
醒来,已不复当时人面。
青春,是随时节独自开落的花红,是藏在重重尘埃密布红木箱里遮不住岁月变迁的旧衣裳,是光阴深处带着祈祷与期冀抛向邻家屋顶或者投入暗暗床底的落牙。
过去了,便过去了。
不虚心实意接受事实怎么行,世道有变,独自萧条,养在深闺,望断秋水,斜晖脉脉,一径终老的日子早已落进史册,不再可歌可泣,泪湿胸襟。
反倒惹人烦厌,活该自找,却也怪不得旁人冷血无情。
人,总须仰赖几分自知之明。
收到旧相识的婚帖。
从前竟不知,而今见是这两人,再如何想亦不会想到他们得能喜结连理,锻造今日好风光。
那女子,从前亦爱过某人至深,旁观者眼清目明,她也并无心隐瞒,只叹息善始不得善终,好景不长,人间多得这般悲剧,最终,爱着的是某人,婚嫁媒娶,相携终老的,又是另一位人。
真正造化弄人。
恰是历尽世事沧桑,才终于领会真情可贵。
有人肯抛来橄榄枝,诚心以待,已是绝佳运气,盲目挑三捡四,眼高于顶,便只能老来独对斜阳,悔恨心死。
见大红帖面两双烫金字名姓,半是感慨欣喜,半是时不待人忡忡忧心。
时光,步步紧逼,转眼竟是谈婚论嫁年纪。
不由你颤颤巍巍,意态迟迟,总有人声声提醒,莫不识相,审时度势,如今同龄人儿女绕膝,唯独你,一副不谙世事,清高无谓的模样。
沉湎一场旧梦,如何做亦做不醒,怎不着人嫌着人恼?
她但愿长颈潜沙,管它人间金玉良缘,生儿育女,于她何干,难得执拗一回,便顽固到底,中途泄气退场,赢不得曲终人散如海掌声。
寂寞来袭,势如山倒,风声鹤唳,又是另一回事。
恨不能随处遇一个男人便嫁,管他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下辈子再奢望天上一对,地下一双,今生糊糊涂涂一场便罢。
却又不甘心,十分不甘心。
“红楼”宝黛痴情可懂?
“物是人非事事休”后半句为何?
杜拉斯这个女人非同一般,情爱荒凉,被她写尽写绝,偏心露水情缘?
更有,《魂断蓝桥》是否可有另种收场……
如若一问三不知,便只知摇头晃脑,煞尽风景,扫尽人意。更惶恐他一句这许多琐碎关你何事,纯属庸人自扰劈头盖脸而来。
问?如此寂寥漫长天光从何消遣,后果堪忧。
她亦曾彻头彻尾,满心满意流淌婚嫁念想,在从南至北一架马不停蹄奔驰的夜车上。
那个留着胡髭短发满眼疲倦而沉默的年青男子,他坐在过道的窗户边,眼神专注凝视着窗外的沉沉黑暗,亦不知视线逗留在何方,不知他心底所想。
他身上氤氲的孤傲彷徨气息吸引她的目光,久久无法平息。
便是这般风尘仆仆的男人,眼里盛满了欲说还休,不言自明的故事与沧桑。
她始终青睐这般为寂寞吞噬却保持安宁的男人。
她渴望走近他,轻言幸会,谈天论地,通宵达旦,抵达天光,为着寂寞的缘故。
旅途中人,异于平时,异于常人的敏感寂寞,却也最易不知不觉与爱情狭路相逢,擦肩而过。
精神的流离动荡赐予爱欲以存活滋长土壤。
然而,终于更多是睁只眼闭只眼,在难以置信,心动惆怅里,人生之列车,已停靠下一站,重又换来新一批人,却终于不会再有同样可歌可泣,三生有幸的故事与心情。
她的眼神一刻不停逗留在他身上,他却自始至终都不曾发觉。
也许他有所察觉,只是刻意回避。
他并不乐意消受这般心意直接,赤裸的探问与入情。
他来自黑夜,终又重返黑夜。他的座位,从此空荡荡。
差一点,她便踏进婚姻殿堂,甘心承受婚姻带来的苦难折磨与甜蜜心安。却终于一瞬间,别有洞天。自此,她不愿再提及婚嫁一事。
也许,她很难再对尘世里某一个男人,兴起这种赤胆衷心,昏天暗地,灵光乍现的一生之念。
她依旧沉酣昔日的清梦不愿便醒。
她依旧爱慕风尘仆仆寂寞噬骨的男人。
她依旧灵魂飘荡不知何时归依。
她依旧爱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字。
她说,我在和我欲望深处的一个男人相爱,我将始终为他保持忠贞,直到为他交奉肉体及爱意如献祭。
他们,是属于黑夜的爱人。
爱得穷途末路,束手无策,爱得道阻且长,星月发慌,爱得只剩黑夜里无声静默,追思,与悼念。
唯寂寞得以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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